狻猊蓦地甩开龙主的手,双掌捂盖头脸,脑里疼痛未消,教他咬牙抗衡。
“狻、狻猊?……儿子?”龙主试探地叫他,见他没反应,伸手要去摇他。
“别碰我——”他以为龙主又要将手探进他意识里,搅乱他脑海中所有景物。他痛恨被侵入破坏的感觉饿,痛恨那女人在眼前破裂消散!
“好,不碰你不碰你……”龙主收回手,状似保证。
狻猊喘着气,呼吸凌乱急促,不一会儿,冷汗涔涔,濡湿他鬓际长发。
疼痛稍缓,脑海里的女子,没再遭人刻意消抹去,面容越发清晰,声音,由远而近,听得更加明白……
“你有没有事?觉得头很痛是不是?父王帮你把痛楚抽离,好不好?”龙主仔细观察狻猊的状况。糟糕,方才施法要消去关于延维的记忆,甫进行到一半,狻猊就醒了,也不知成功了没……
狻猊。
女人笑笑喊他,口吻并非柔柔绵绵那种嗲息,倒带点傲娇,好似她肯叫他的姓名,对他是多大恩宠一般。
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哪里都行……
女人又是哭,又是笑,狼狈的脸上涕泪纵横,笑靥却好美、好美。
若是你问过我,你把龙角斩断,来换取我的平安好不好,我会明白告诉你,我不要!我宁可在西海域被碎尸万段,也不要你这样做!
女人气恼至极,搁在腿边的双拳,抡得死紧,仿佛这番话,耗费她多大力气咆哮。
“……延维……”记忆如浪潮,汹涌澎湃,少掉龙主的阻碍,她在他脑内影向鲜明,一犟一笑、一言一语,此刻尽数回想起来。
“呃……谁呀?不认识这个人耶。”龙主故作无知,佯装没事人一般,把脸撇向一边去,心里仍怀抱奢念,期待法术等会儿便能生效。
“……”狻猊岂是如此容易操纵之人,他冷眼看着龙主的态度,不发一语,瞧得龙主困窘发汗。
他飞快厘清状况,他的身体在疼痛过后,转为舒坦畅快,久违的力量盈满全身,臂上龙鳞逐一浮现,更能清楚感觉龙角的复原,它正隐没于体内,如往常一样。
他最后的印象,是伫立于凉风阵阵的马鞍湖小岛上,替身咒策发,身形瞬移,接着映入眼帘,仅存西海域石室里,那面淡灰色的墙。
匆匆一瞥,快到来不及感觉疼痛,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他死去了,他知道,鬼差勾取他魂魄时,他同样一清二楚,只是失去龙角所反噬的虚弱无力,远超乎他想象。
疲累,是他唯一仅有的知觉,尔后如何随着鬼差走,抑是鬼差与他说了些什么,他则毫无所感。
此刻在龙号称醒来,除了还魂之外,不做第二理由想。
他在这里,她呢?
“延维在哪?”
“我没听过这名字。”龙主嘴硬,还在装蒜。
“……父王,你在我脑子里胡搅瞎闹的法术,已经失效,关于她的记忆,我记得很清楚,没有半点被你如愿捣毁,别再骗我了。”狻猊挑明了道,要龙主毋须睁眼说瞎话。
“失效了?”
“嗯。”狻猊笃定点头,间龙主一脸扼腕,他由蚌床上坐起。“为何要这么做?”要消去延维在他心中的记忆?
“我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儿子,与那只小疯子最好别再有联系或瓜葛,若是能将她忘光光,对你对她都是好事。”龙主不再装做不识得延维,话甫说完,狻猊已起身,龙主立刻阻止他:“你才刚魂体融合,不躺下来休息怎行?!”
他推开龙主的手:
“她现在应该急着寻我……”尤其读毕他那封书信,不难想见她的打击,他要快些找到她,让她心安,让她欢喜。
“你这孩子——乖乖让我把小疯子从你脑海里一处干净,不是很好吗?!身体尚未复原,又要去找她?!”龙主气到跳脚。
到底是吃了人家什么符水呀?!
“她以为我死了,我怕她做傻事……”
虽将她托给勾陈,却担心勾陈对她疏于照顾。
以死相护,并非他的本意,但他那时术力渐失,连她的言灵都抵挡不了,除了走上这途外,他已无法可想。
她那么死心眼,就算他在书信里再三叮嘱,要她勇敢坚强,她仍是不会听话吧?
她一定又气又伤心,觉得被他所遗弃,恨他将她孤独留下……
包或者——
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哪里都行……
做出了生死相随的愚蠢傻事。
他可不想碰上他死她生,他生她死得遗憾错过。
走没两步,离床不远的他,被进房的二龙子和四龙子,粗鲁架回蚌床,压制躺平。
“这副虚样,想走去哪里?安分躺着吧你!”四龙子叉腰瞪他。光用两根指头就能推到他。
“四哥能欺负五哥,也只有现在吧?”九龙子笑眯眯靠来,一手托腰,另一手则连喂了狻猊几颗黑药。“护体的,吞下吞下。”
“小九,五哥想来疼你,倒人界找着好吃的,哪一回没带来给你尝鲜过?要不要报答五哥,五哥给你机会,扛五哥去狐神大人那儿可好?”狻猊笑容很甜,浸过蜂蜜一般,诱拐年岁最小的龙子。
“好是好呀,去狐神大人那儿干嘛?”九龙子还在吃果子。
“找你五嫂,她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狻猊此话一出,房间瞬开默然。
猛地——
“你跟小疯子成亲了?!”四龙子吼出在场众人的惊讶。
“拜过天地,大肆宴客,接受大伙儿恭喜祝贺,名副其实。”狻猊说的全是实话,半点不假。
“没拜过你老爹我,一切都不算数!”龙主跳出来,大喝反对。
“有哦,我拿了块木板,写上父王母妃的尊名,恭恭敬敬摆在桌上,与你媳妇儿行过大礼跪拜。”别看他平时不怎么孝顺,心里可时时记挂亲爹亲娘,人生遇大事,赐他生命的重要双亲,怎能漏掉?
再者,延维第一次进到龙骸城,他便带她到龙主面前,请求龙主主婚,那时龙主没反对,如今相反对也太迟啰。
就算众人以为他当时只是说笑,他心里清楚,他是认真的。
拿木板写名字……你当是在拜牌位哦?!龙主老脸扭曲,笑不出来。
“糟糕了,五哥这下算守寡吗?”九龙子心直口快,话,一溜烟从嘴里跑出来。
“守寡的定义不是这样吧?女人死丈夫才叫守寡,五哥的情况应该叫……跑了夫人。”八龙子很认真地纠正九龙子用辞。
“谁知道她跑掉之后,会不会遇到危险死掉,说不定一出城去,马上被仇家追杀,那五哥就守寡了呀。”
“男人死了妻子叫鳏。鳏鱼你知道吧?从没人见过一对鳏鱼出没,永远只有一尾。”
“谁说鳏鱼没有成对,那小鳏鱼哪来的呀?没本事瞧见它们恩爱,就说鳏是孤独老死的物种,怎不说是他们见识浅薄——”九龙子撇撇嘴,嗤哼。
“小九,你方才说糟糕是什么意思?”狻猊打断两只弟弟对于鳏寡孤独的讨论,只想弄明白九龙子无心道出的话语。
九龙子挠挠脸,发现颊上沾了吃剩的果粒和汁液,指月复撷住它们,往嘴里送,吮着指的唇,很忙,忙着吃、忙着说:
“我们没人知道她和你成亲,把她当成仇人一样对待赶出龙骸城……呀不,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她来过?!”
“她把你送来的呀,魂魄,装在一颗小球里。”九龙子右手比划了个大概形状。“有了二伯父带回的身体,加上她从鬼差手中抢回来的魂魄,刚好让父王替你进行还魂。”你才能像此刻活跳跳,坐在床上说话哩。
她吧你送来的呀,魂魄,装在一颗小星球里。九龙子右手比划了个大概的形状、有了2伯父带回的身体,加上她从鬼差手中抢回来的魂魄,刚好让父王替你进行还魂。你才能想此刻活跳跳,坐在床上说话里
“为什么不留下她?”
“她自己说要走的呀,她说一辈子都不要见你,永远和你断了瓜葛,要去你找不到地方,就连消去她的记忆这项做法,也是她提醒父王,父王才想起来还有这贱招呢。”九龙子有问必答,知道什么便说什么。
“她在生我的气吗?气我自作主张,对她铯了替身术?”
才会说出一辈子不想见的气话?
九龙子摇头,“她看起来不像生气呀,她跪在父王面前,头一直磕一直磕一直磕……”
狻猊目光瞟往龙主,龙主满脸心虚,活像做了啥见不得人的坏事,好半晌不敢和儿子对上眼神。
“你对她做了什么?”狻猊口气轻软软,问得平稳淡然,只不过这分平稳淡然,却是风暴前夕的假象。
“……我、我什么都没做!全是她自己说的!”龙主立刻撇清关系。“没人逼她走,也没人逼她说出重话,是她自个儿一古脑噼里啪啦说个没停,根本不给人插嘴机会。我只是小小吓唬、吓唬她,哪知道她反应激烈……我就顺水推舟……”目送她离开而已。
“她求父王救你,甘愿付出代价,允诺与你斩断所有关系,以换取案王点头答应。”大龙子淡定的轻嗓介入,为龙主解释,为狻猊解惑。
幽幽悦耳的天籁之声,如曲似调,陈述着数月之前的那一日,延维跪在那儿,额心撞地,响亮的叩首声,以及她所道出的每字每句——
我……我走,我离开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他。
你要我做什么都好!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只求你救他!
能答应……救他吗?
那像是极哀凄的曲调,不泣诉情郎负心变节,不咏叹残秋寒冬,这曲儿只唱出一股情思,愿心上之人,安好健康,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大龙子耳闻天下数以万计的音律,最最揪心刺人的,莫过于此。
莫过于,明知道会失去狻猊,她亦无妨,宁可由他生命中退出,也要换来他的活命……
人间蒸发。
不,不仅人间,上天下海,都寻觅不着她的踪影。
仿佛一抹散尽的烟,虚无了,飘渺了,再也无法伫留于何处。
狻猊找不到她。
她如她所言那般,消失得干净,像这世上从来没有延维存在过一样。
能找、该找的地方,他没有错放过,只是去了,仅仅找到失望和沮丧。
就连西海城,他也跑了一趟,从西海龙王口中确定,她并没有傻傻回去送死,至少,暂时松了口气,不用为她的死讯担心。
她将自己藏在哪里?
她回去过珍珠阁,阁里众人皆见到了她,算算是她把魂魄送回龙骸城后,没几天的事。
据郭强说,她回珍珠阁的那日,正巧遇上郭强答应接纳逃妻,再给她一次机会,一家子准备团聚,阁里办了几桌吃喝,庆祝人家夫妻破镜重圆。
“……夫人她,瞅着我旗子定定看,说也奇怪,我妻子好似很怕夫人,不停发抖,夫人只问了我妻一句:‘你是真心悔改吗?若是,就好好留下来,若不是……’后头是凑在我妻子耳边说的,我也没听清楚,说完那句,夫人便上楼了。”
冰强回忆当时,仍是一脸难以置信。
“而后我妻子……不,不该这样称呼,小茹她娘……就想突然发狂一样,在厅里又哭又叫,把她回来找我的原因说了出来。唉,我只是受了点小刺激,想到自己险些又错信了她,感觉很窝囊、很不爽快,小茹就……怎样都想不到,她亲娘根本没有悔悟,而是冲着钱财来,她连她奸夫暂居在客栈哪间房,全说漏了嘴,我想,应该是酒后吐真言吧。”
并不是,是延维,是他揭破了小茹她娘的恶计,将郭强父女所可能受到的伤害,降至最低。
“夫人呢?她回来后……做了什么?”狻猊对别人的家务事,一丁点兴趣也没有,管郭强最后是轰走小茹她娘,或是钱打发掉她,他全没有意见,重点是——延维呢?!
“夫人在你们房里待了很久时间,再下楼时,只说她有件事儿要办……”
要办的事儿,竟是去林府,找林樱花。
“仙女!肯定是仙女没错!好美好美好美的仙女,是上天派她下来,替我家樱花治病!”林师傅对此事津津乐道,哪怕事已过数月,他仍是兴高采烈,逢人便重说一回。
详细情况是如何呢?——一开始,定会有人这么问,到后来,大伙儿听惯了,早省略多此一举,反正林师傅仍会开心地接续说下去。
“就在某天夜里,仙女入了樱花梦里,说能为樱花治病,只见她将掌心贴向樱花的胸口,温暖的光芒笼罩,没一会儿,樱花便觉得胸臆郁积之气,通畅无比,像久压心上的大石,被人一把搬走呢。”这些,当然也是他从女儿口中听来的。隔日女儿半信半疑告诉他时,他特地青睐大夫为樱花诊脉,果真半点病因不存,脉象与寻常健康人无异,林府上上下下,为此欣喜若狂。
“这么神?定是老天可怜樱花,她是那么美好、善良的女孩,本该有所福报,才会派下仙女,无偿救治樱花。”每个人听罢,总补上诸如此类的感想。
“不……也不算是无偿……仙女提出很古怪的要求……”接下来,人有旁人这么问,林师傅都双唇紧闭,不愿说出仙女究竟向林家索讨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