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夜晚倒也凉快清爽。唐虞请了钟大福进屋,推开窗户,让夜风透进屋子,又给灯烛加了个薄绢罩子防风,再取出碗筷置好,两人对坐,斟了酒,先一杯饮尽才开始说话。
唐虞也真心替钟大福高兴,主动举起杯盏先干为敬:“恭喜了,先前子妤过来也提过,可惜那时你还在前院值守。”
“你竟比我早些知道么?”钟大福伸手虚捶了唐虞一下,这才“啧啧”直叹:“我本以为阿满是因为我的缘故病了,却没想一个月过去了她竟突然想通了愿意嫁给我。嘿嘿,以后我一定会好生待她,让她享福的。”
其实唐虞倒从子妤处知道些阿满为何突然想通的缘故,不过并未准备告诉钟大福,毕竟这并非是什么欢喜的过程,只是阿满认命罢了,便转了话题:“子纾自打跟了朝元学武生,你手下也没个趁手的弟子了,何不在低阶弟子里重新寻一个来。”
说起这事儿。钟大福倒是不可惜,爽朗一笑:“子纾灵气十足,在武生一行很有悟性。若是一直跟着我练倒是可惜了。朝元那小子是武生中的绝顶翘楚,希望将来子纾也能成为京中有名的武戏角儿,那我这个启蒙师父也就知足了啊!”言罢,手一挥,竟不小心将桌旁放置的杯盏推落地面。
亏得是一个空杯子,地面也铺了毯子,还好没碎了。唐虞连说“没事儿”,俯身去拾,却从怀兜里掉出一个荷包来。
“咦!”
钟大福眼明手快,一把捡了这荷包,拿到鼻端一嗅,淡淡的清香甘甜味道从中透出,闻着很是舒服,而且明显是女儿家的东西,便促狭一笑:“哟,你什么时候揣了这东西在身上。好像是香囊”说着已经扯开荷包系着的带子,正要把香囊从里面拿出来。
只看了一眼,才想起这是自己早前收的“谢礼”,唐虞正想解释是子妤送给他的玩意儿罢了,可没等话出口,钟大福已经将其取了出来,就在烛灯下一瞧,脸色愈发变得惊讶:“这这可是‘并蒂清莲’的花样啊,唐师父,莫非是哪个相好送给你的?”
蹙眉。伸手取过香囊在手,仔细一瞧,果然是一朵濯濯而立的青莲,却在同蒂上生出了另一朵小一些莲花,虽不细看容易忽略,可烛灯一照,却又分明的很。这绣功精细灵动,那并蒂而生的青莲似乎活儿一般,上头两滴露水仿佛还在颤巍巍地往下掉落,这岂不正是“并蒂清莲”的图案么!
有些不敢相信是子妤所赠,唐虞又仔细地翻看了香囊,见底部仍旧绣了一朵浅紫色的小花图案,分明是花子妤惯用的落款。
见唐虞看的失神,钟大福小声打趣儿他:“怎么了,看你意外的样子,收了这荷包竟没打开来看啊。啧啧啧,我就说,唐师父可是咱们戏班的第一美男子啊,轮样貌丝毫不输那些个年轻的戏郎们,又是戏班的二把手,身份不是一般。怎么会没有个相好呢?哈哈哈,告诉老钟我,到底是哪家姑娘这般幸运,红袖球都丢到你怀中了啊?”
钟大福说的也没错,花家班师父本来就抢手,像唐虞这样的更是勾起不少邻里街坊,大妈大婶的注意。从他才十八岁就不断有人来说媒,这五六年来几乎从未断过。但唐虞的性子,根本就不曾理会。花夷也是存了私心,想他若是娶了外面的人,将来肯定少不了了出了戏班子。若是能让他娶个戏班的戏娘,岂不是多了两分机会留住他,所以也睁一只眼闭一眼,没有相逼。
唐虞收起神思,胡乱地将香囊塞回到怀中,对这钟大福敷衍道:“不过是随手收的礼罢了,没什么要紧的,你别误会。”
话虽如此,却总觉着心里有块地方像是被人撒了一颗种子,如今春暖花开,好像也该发芽了,有些蠢蠢欲动的想要破土而出朗眉微锁,唐虞赶紧把心头这种异样的感觉打消掉,看着钟大福一脸的促狭表情,无奈甩头:“倒是你,都要娶媳妇儿的人了,说话稳重些才是。”
“好好好,你不想提,我也不多问了。”钟大福又是爽快一笑:“只是到时候要提前通知我才是。我亲自给你们亲手做一个架子床当贺礼,哈哈哈!”
无奈一笑,唐虞只觉得有些蹊跷。想着子妤那丫头,难不成是送错了对象?可止卿明明要的是荷塘月色的图样,而这青莲也确实是自己曾要求的,到底,她是根本就不知道这“并蒂清莲”寓意为何,还是她对止卿有意,特别绣了这个花样来表明心迹,却弄混了送到自己这儿来了?
脑中总是辗转反复,怎么也挥不去各种猜想,唐虞心头闷闷的,干脆陪着钟大福多了喝了几盅,若是醉了,倒不用去琢磨这些个烦人的事儿了。
两人一番觥筹交错,眼看差不多该上夜了,唐虞才扶了已然酩酊大醉的钟大福回房回房休息
虽不经常饮酒,但唐虞的酒量极好。他作为戏班的二把手,也常常陪着花夷一起应酬贵人们,练就了一副铁胃,所以半坛子的烧刀子一般也醉不了他。可不知怎么的,今儿个喝了下来总感到头有些昏沉沉的,心口也闷的慌。堵的慌。
既然睡不着,唐虞干脆备好笔墨纸砚,把这几日脑中构思好的新戏书写下来,赶明儿个让花夷看看,能不能在贵妃的寿宴上表演。
写着写着,夜色渐渐被一片迷蒙的银白所取代,灌满了油的烛灯也“噗”的一下终于熄灭了。
唐虞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竟一夜未曾合眼,心中酝酿了许久的新戏却也没有写完,卡在了女主角的塑造之上,不由得摇摇头。起身来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
看着一轮旭日即将冲破浓雾阻隔的天际,心里始终无法明悟,回头看了一眼静静放置在书案上的那个荷包,里面装的正是子妤亲手所绣的“并蒂青莲”。
无论她是送给止卿的也好,并不知道这绣样的寓意也好,自己又何必如此介怀呢?不过是小女儿家的随心之作罢了,只要看好她别和止卿暗许私情便罢,其余,多想也是毫无用处的。
自嘲般地笑笑,唐虞已是释怀了不少,回到桌前拿起一叠书稿,上面还有淡淡的墨香,里面似乎还参杂了一丝桂花的香味儿,仔细一看,想起这是子妤亲手为他做的墨块,黑色中有着了点点金斑,正是由了她自己的喜好,放入干桂花粒子在墨中。
看着子妤从稚龄女童长成二八少女,她在唐虞心目中始终犹如这桂花,生于高冠的树木之上,虽然娇小轻盈缀于绿树之间,却让人无法忽视,虽不如牡丹国色,却在归于泥尘之后仍然余味幽香
想到此,唐虞心中又有了些文思的萌动,低首看着自己写下的新戏,里面的女主角是个孤身一人来到红尘中拼搏的女子,她外表纤弱,内心坚毅,虽不是国色天香,却能在属于她自己的舞台上上倾国倾城。
若是借鉴了子妤作为女主角儿的意向,或许别有洞天也说不定!
心中已有定论,唐虞顿时精神一振,将书稿放回桌上,取了墨笔。这个时候的他已然没有了瓶颈,薄唇微抿。脑中勾勒着子妤从十岁入戏班的样子到现在,不加思索地把心中所想一一落笔。
直到雄鸡打鸣,旭日东升,天色大亮之际,唐虞才终于完成了这部酝酿已久的新戏文。脸色中掩不住有些激动,也不顾此时才清晨,推门而出,只想直接找到花夷,将此戏文给他评阅。若是可行,一个月之后的贵妃寿辰,定能将佘家班杀一个措手不及!
快步来到花夷所居的单独阁楼,此处离得紫竹小林也不远,周围种了稀稀落落的香樟树,虽不成林,却也清幽。
拾级而上,陈哥儿正好端了早膳过来,准备伺候花夷梳洗。瞧见唐虞一脸精神,忙招呼道:“唐师父,您怎么这样早!”
两三步渡上阁楼的几层木阶,唐虞扬扬手中的戏文稿子:“连夜写好了新戏,准备给班主过目,他可是起了?”
陈哥儿点头,“平时这时候绝没起来,不过这几日班主心里一直想着贵妃寿辰演出的事儿,晚上也不怎么能睡好,日日鸡还没打鸣儿就起了。走吧,正好可以让你劝劝他,让他少操些心。”
“班主还是颇为忧心么?”唐虞倒是能理解,毕竟这次诸葛贵妃三十九岁的生辰乃是今年朝中最重要的一次宴席,半点容不得疏忽。加上佘家班咄咄逼人,陈家班又紧追不舍,花家班现如今的处境可以用“岌岌可危”来形容,也难怪花夷如此揪心无法放下了。
“走吧,还劳您顺便给班主瞧瞧脉。这几日春寒,昨天还听他咳嗽呢,如今身体也是不如以前了”陈哥儿一边说,一边领着唐虞来到花夷寝屋的门口。知道班主已经起身,也不敲门,直接说了声“班主,用早膳了”,便直接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