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傍晚,暑意还未褪尽。而突然熄灭的灯烛,似乎将莲池席间人们的浮躁不安也给一并掐灭了,大家的心境更是随着那一轮清冷皎洁的月光,变得安静柔和起来。
池边的昏暗,使得薄如银沙而泄的月色愈发明亮皎洁,也更加衬托出莲池中央那一方高高的戏台,使得所有目光均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那一个款款渡步而来的身影之上。
婀娜,却不造作,柔媚,却不乏坚韧当花子妤一身银蓝裙衫来到戏台中央的时候,莲池边的宾客们都恍然有种错觉,似乎那月光一直追随着她,而她,竟像是由月色而生的仙子一般。
这时候,大家才忆起先前唐虞所言的《落shen赋》是何意,眼前那一身披着银色月光的美妙身影,这不正是一个洛水而出的女神吗
此时,身在戏台上的花子妤此刻根本看不清楚下面的任何情形,只觉得有一簇柔和的月光至始至终都轻轻地包裹着自己。抬眼和唐虞默契地对视了一下,子妤脑子也愈发清明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静谧感油然而生,点点头,给了唐虞一个暗示,这便吐唇而念唱了起来。
“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今有人论,洛水之神,名曰几何?”
轻柔而不加任何修饰的嗓音响起,子妤的一句念白之后,唐虞的竹笛声恰到好处地想起了。
伴着恍然似柔风拂面的笛音,子妤莲步轻移,忽的将两袖甩开,好似一尾从湖底跳跃而上的鱼儿,一个转身,却又好像跃入湖底的青鸟纤细高挑的身影在月色的笼罩下,似乎真的让人看到一个洛水而出的女神。
一阵让人炫目的曼妙舞动之后,子妤收起了外放的情绪,用着无比轻缓柔软的嗓音,泠泠而唱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而一旁矗立不动的唐虞也将笛音随即加快了少许节奏,好似飞鸟掠波,撩动人心。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
唱到这一句的时候,子妤忽然笑了起来,明媚如月光仙子的笑容取代了先前悠远静谧的表情,且唱且演,生动而灵秀的样子,让先前几乎屏住了呼吸仔细观看的宾客们一下子就又感到了无比的放松。
以手遮面,回旋转身,子妤又继续唱道:“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子妤尾音拖长,渐渐而熄,唐虞也配合着将笛音突然中止,使得整个莲池突然由动到静,连池边草丛中蛐蛐细微的叫声也变得响亮了起来。
正当大家以为这一出《落shen赋》已然完结,正要起身喝彩的时候,花子妤和唐虞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又各自开始动了起来。
“若论最美,不过落shen。其形如何,且听我表。”子妤念白了这一段,紧接着唐虞也吹起了柔缓的笛音,敲到好处的配合,就好像是浑然天成一般,任谁也无法想象他们直到头一天才开始合练。
没有让席间宾客喘息的机会,子妤紧接着便唱开来:“论身形,她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论肌肤,她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论容貌,她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论姿态,她柔情绰约,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
合着子妤这一短快节奏的唱段,唐虞的笛音也快马加鞭地层层叠进,却在那样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的气氛中,偏生带出了一丝难得的悠远畅快的感觉。
有了子妤时而婉约如女神,时而灵动如少女的献演,又有了唐虞绵长不绝,妙音如仙的伴奏,席间宾客只觉得这场戏看下来看畅淋漓,欲罢不能。
子妤唱道此处,只觉得好像自己就是那落shen,落shen也就是自己,于是目色高远地望向前方不知名的夜幕之中,略抬起了下巴,将灵动轻快转而了低吟浅唱:“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也”
伴随花子妤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尾之音,唐虞的笛音也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
原本妙若仙音的吟唱如今已然结束,席间宾客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痴痴地看着戏台之上那一袭如银泄玉的蓝群女子,脑中回味着,回味着连喝彩,也几乎给忘记了。
“子妤,你直接下台,不用谢场。”唐虞在一边小声地提醒了一句,子妤回头给了他一个“我明白”的微笑,复又转身,深深地看了看正前方的位置,这才捏了个礼半屈膝福了福,便转身渡步下了戏台。
见莲池中央的戏伶退场,宾客们才纷纷回神过来,连绵不绝的喝彩声如骤雷般突然响起,直到子妤的身影完全没入了戏台之后,竟还久久不绝
首座宾席内的皇帝却还是一直默默地盯着已然空出来的戏台,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中透出了无比复杂的情绪。
身边的诸葛敏华惊讶于子妤在台上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样的灵动敏秀,让人看着挪不开眼。
或许是发现了身边人的异样,诸葛敏华屏退左右,为皇帝斟了一杯淡淡的香茶,略温带凉的触感,让皇帝喝下之后终于有了反应,半晌竟吐出一句话:“朕这辈子,从未这样后悔过”
诸葛敏华没有答话,只静静地在一旁,取了一支美人团扇,轻轻为皇帝驱蚊送凉。
“敏华爱妃,你是否已经猜到了?”
冷不防,皇帝突然又说出了这句话,让原本冷静默然的诸葛敏华一惊,手中团扇都几乎掉落子啊了地上:“皇上何出此言?臣妾猜到了什么?”
脸上带着一抹倦意,皇帝冷冷一笑:“你对子妤如此青睐,甚至将朕赐给你的银落纱绸这等稀释看见的珍贵衣料都当做礼物给了她,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个微不足道的戏伶或者秀女吗?”。
“皇上”
诸葛敏华话刚出口,又被皇帝打断:“又或者,你认为朕年纪大了,看不出你有意在朕面前将老2说的好像有意于花子妤?”
“臣妾不敢”
不敢再辩解什么,诸葛敏华一下子就跪在了皇帝的面前,那种惶恐,那种敬畏,丝毫看不见人前那种贵妃娘娘的气势来。
“你有什么不敢的,连朕,你也敢猜度,敢算计。”皇帝冷冷地看了一眼诸葛敏华,眼角的皱纹不自觉地就深刻了几分:“这么多年了,你还未能释怀吗?”。
诸葛敏华眼眶红红的,使劲儿摇着头:“臣妾不过是猜出了花子妤的身份,皇上又何须翻出当年的事儿出来恶心臣妾。”
摆摆手,皇帝不想再听诸葛敏华的哭诉:“罢了,当年是朕没能给你许诺的皇后之位,也算是朕对不起你。可子妤,她并非皇后所出,只不过是朕当年的一个红颜知己遗留世间的女儿。朕知道你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那就告诫你一句,若你还想让你的儿子继续稳坐储君之位,那就代替朕好好照顾子妤吧,是出自真心的照顾,而非带着任何利益,任何目的。你可愿意?”
没想到皇帝竟会说出以上那些有些服软的话,诸葛敏华一愣,骄傲的自尊心似乎就这样被皇帝给捧了起来,满心的委屈都化为了感动:“皇上放心,臣妾早已将子妤看做晚辈在照顾,撇开她的身世,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单纯达练的干净女子。以后,臣妾会通过内务府好好照拂她的。至少,会帮她圆了‘大青衣’这个梦的。”
表完决心,诸葛敏华当即就被皇帝搀扶了起来,两人二十多年枕边人的默契也并非一朝一夕,先前的对话也让两人一直横在心中的隔阂瞬间便释怀。
“来人”诸葛敏华朝皇帝点点头,这才转而大声地喊道:“传本宫的话,赐花子妤二百两赏银,并赐宫缎十匹,妆花六对,东珠三粒。”
接了诸葛敏华的吩咐,外面候着的小厮按照惯例朗声唱和了起来:“贵妃娘娘赏花子妤银二百两,宫缎十匹,妆花六对,东珠三粒”
“赏”
“赏”
“赏”
“”
有了诸葛敏华的带头,在场宾客纷纷慷慨解囊,赏银如流水般地往戏台上送去,不一会儿就像小山似地堆满在了花家班候场的围间里头。
喧闹过后,吉时已到,皇帝亲自主持了婚宴的开宴仪式。
一时间,大家在席间所谈论的焦点都集中在先前暖场时上台献演的花子妤身上。几乎所有惊艳的词汇都被众人用在了她的身上。
有些没能看到的宾客无比遗憾,有些赶了看到半场的更是意犹未尽,而有幸看完整场演出的宾客,则津津乐道,不遗余力地为其他人讲述着其中的细节。
好像大家都忘了,今日的主角是大婚的福成公主,而非那个在公主婚宴上暖场献演的小小戏伶——花子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