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儿从皇帝寿宴回来后就闭门谢客。连花夷为她举办“大青衣”的加冕庆功宴都缺席了,只让南婆婆带来玉冠给师兄弟妹们开了开眼。
一开始,子妤以为金盏儿是觉得这“大青衣”的封号是自己让给她的,所以不愿正视。可后来唐虞从宫中赶回来,才从他口里知道,金盏儿病了。
她的肺咳之症拖了那么久,早就该歇下来不唱的。可金盏儿为了“大青衣”,强忍这病痛和嗓子的不适入宫参加了《十全十美》的排演。虽然过程不那么一帆风顺,她还是得了梦寐以求的“大青衣”玉冠,所以一回到戏班,人就垮了。
可是在花夷的封口令在之下,戏班几乎无人知晓金盏儿的病情,只当她得了“大青衣”便身份不同,不再轻易出现在戏台之上了
站在落园的门口,子妤看了看唐虞,发觉他神色有些落寞,带着几许难言的惆怅。便出言安慰道:“大师姐求仁得仁,如今就算不唱了,也算圆满。”
侧眼看了看子妤,唐虞觉得或许不该对金盏儿流露出这样伤感的情绪,勉强一笑:“对不起,我并非是挂心与金盏儿,只觉得她这一生就如此谢幕了,实在有些感慨。作为戏伶,她的确是站在了最顶端的。可再优秀又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要退隐归田,留下的只是一个虚名罢了。”
“好多人连虚名都没法留下呢,大师姐能如此,已经算是荣归了。”子妤没法嫉妒,只觉得唐虞会有这样的感触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当年他和金盏儿一同出道,对于金盏儿一路走来很是了解,自然会有些感同身受。
“子妤,其实你不该把大青衣的封号让给她的。”唐虞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开了口:“像她那样的女子,心气是极骄傲的。施舍来的东西,她或许并不会太愿意接受。”
蹙了蹙眉,子妤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了下来:“走吧,眼看天要黑了,去探望了大师姐还要去班主哪里。”
说完,提步便上前叩门,子妤只留下了一个后背给唐虞。
或许是察觉出了子妤的不高兴,唐虞伸手在她叩门之前拉住了她:“子妤,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心。我不该那样说的。”
回过头,子妤脸上淡淡疏离的神色一闪而过,只勉强道:“我知道你只是关心大师姐罢了,我不会计较你所说的话。不过”似乎是仔细思考了一下,子妤才有继续道:“你并不是大师姐,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接受?无论是出于我的好意,还是出于本身的实力,她都绝对是‘大青衣’的不二人选。难道仅仅因为皇上先属意与我,她就要怄气而拒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的心胸就太狭隘了,根本不配带上‘大青衣’的玉冠”
说完,子妤再次转身,将院门扣得“砰砰”直响,明显带了几分力气。
有些出神地看着子妤的背影,唐虞自嘲地扬起了嘴角的弧度,来到子妤身后再次伸出手将她揽住,转过了她的身来面对着自己:“子妤,你生气了?你可知道我为何在意这件事?”
“我不想知道。”侧过头不想看他,子妤还半撅着嘴,一副发了小脾气的模样。
“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说。”唐虞却在眼底弥漫出了一丝笑意:“因为我担心你。金盏儿在戏班的地位之重,你根本无法想象。有了她这块金字招牌,花家班就不会轻易被另外两家戏班给赶超。所以花夷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如今你让了‘大青衣’的封号给她,若她心中不乐意,花夷会怎么对待你,我在皇子所又鞭长莫及,所以才会这样担心。”
听了唐虞的话,子妤心里头好过了许多,缓缓抬眼,看得出唐虞眼中的真诚和为自己担心的焦虑,感觉有股说不出的感动从胸口涌了出来,只点头:“我也明白你的担心。前些日子班主央求我和你在花家班举行婚礼,可我拒绝了。看得出,他有些不太高兴”
“你拒绝是对的。”唐虞表情有几分严肃,也将子妤放开了,盯着她的眼:“花夷的所有打算都是为了戏班。如今金盏儿无法再唱,他本想让她再延几年退下,可以为戏班再造造声势的。可金盏儿的情况,他心知肚明,再着急也没用。所以,他倒宁愿得了‘大青衣’封号的人是你,至少你还不到十八岁,正是戏伶最黄金的年纪。他会让你我在戏班办婚礼,为的就是拴住你,至少让世人都知道花家班除了金盏儿,还有个被皇帝亲自指婚的一等戏伶。”
子妤这才有些明白了,只坚定地摇摇头:“可我想的是能够回江南与你完婚或许在外游历一两年,然后再继续回到戏班,唱戏也好,收个弟子来教教也好,总之,现在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打算。”
“你所想的,也正是我所想的。”唐虞颔首,表示明白子妤的意思:“可花夷却不愿意就此放手。一下损失掉两个当红的名伶,够他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不是还有唐筝吗?”。子妤想了想,笑起来:“她也参演了万寿节,你从旁提点一下班主,让他今后捧她不就成了。”
“狡猾鬼”唐虞伸手刮了刮子妤的鼻尖:“不过这倒是个好办法,至少可以让他不那么焦虑。”
“哟,你们两口子说完没有,打情骂俏的没个完,连我这个老婆子都觉得脸红了”
随着“吱嘎”一声门响,南婆婆面带着慈祥的笑意站在了院内:“快些进来吧,这天就要黑了,冷风渗人的很。正好盏儿刚用了晚膳,正在书房休息。”
有些尴尬地放开对方,唐虞将脸色端正,当做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就直接渡步而进。偏偏南婆婆是看着子妤长大,让子妤有种亲人的感觉,连烧烧的,只将头埋低了,小跑着就跟了唐虞一起进屋。
看着这一对儿的背影,南婆婆甩头笑笑,脑中却浮现出了金盏儿独自一人倚在书房看书的样子,只觉得心疼到不行。
这么多年来看着她慢慢从张扬到收敛,南婆婆知道金盏儿心中一直留了一个位置给唐虞。可唐虞从来不曾回应,虽然常来替她把脉开放,可那只是义务,却不带了半分关心。
但自从花子妤进入戏班,一天天,一点点,唐虞冰山似的脸庞终于露出了难得的柔软。或许他自己都不曾发现,即便是面对了只有十二岁稚龄的子妤,他都会眼底散发出一抹温情,好像那就是他从前世就在等待的女孩儿,今生再见,不过是慢慢等着她逐渐长大而已。
摇摇头,南婆婆觉得自己年纪越大就愈发地喜欢感慨起别人的人生来,赶紧去小灶房把水烧好,给唐虞和子妤奉茶
微黄的灯烛将金盏儿的面色衬托地愈发清冷如玉,若非那几近透明的唇色出卖了她此时的病况,任何一个人看着她,都不会觉得她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可偏偏唐虞和子妤都知情,此时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一丝感慨和不忍。
“你们来了,快坐。”
金盏儿说着,从头上取下银钗,挑了挑灯芯使得屋里看起来更亮些:“你们也不是外人,知道我的病况,我就不下来了,免得受了地下的寒气。”
让金盏儿不轻易沾地是唐虞的主意。金盏儿的咳症愈加严重,最关键的就是不能再受一点点的寒气。在万寿节演出的时候,因为唱戏的需要,穿的戏服极其单薄,当时她硬扛下来了,如今回到戏班就身体完全垮了。若再不注意,恐怕就不仅仅是肺气紧促,咳中带血的问题了。
“大师姐,我帮你倒杯水吧。”子妤主动走到屋中的茶桌边,模一模茶壶却已经微凉了,便道:“我去找南婆婆要些热水吧。”说完,看了一眼唐虞,便转身提了水壶离开屋子。
唐虞本想阻止,可他似乎读懂了子妤离开时的那个眼神,知道她不过是想金盏儿能够有机会私下对自己说些心里话罢了。
“子妤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难怪你会喜欢她。”
金盏儿自然也知道子妤不过是借故离开,好让她方便和唐虞吐露真言罢了,于是有些感慨:“其实她根本不用离开,因为我已经看开了。各人的命,各自都已经书写好了,咱们能做的不过是按照命理去活罢了。你和子妤在一起了,我看在眼里只有喜欢,并无半点嫉妒,可其他人总是会觉得我在意,会用这悲悯的目光看着我,这才是让我觉得更加难受的。”
“你不要多想,好好养病。”唐虞看着她有些无力的笑容,心中除了同情没有其余半点感觉,所以说出来宽慰的话也显得有些苍白而无力。
“我知道你这些年来对我不过是尽一个医者照顾病人的义务罢了。”金盏儿水眸微闪地看着唐虞,笑容愈发地流露出来几分凄迷:“我也未曾幻想过任何结局。能够得到‘大青衣’的封号,我是感谢子妤的。你转告她吧,让她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认为是她让给我的,会有损我的骄傲。”
“你果真这样想?”唐虞有些意外,苦笑了一下:“看来子妤是足够了解你的。连我也有所不及。”
“答应我,好好待子妤。你能找到一个可以携手到老的女子不容易,别负了她。”金盏儿的笑容终于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