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衣略略穿戴,即刻随着梅子来到迎客厅。几个在厨下做粗使活计的婶婶嬷嬷已经执了扫把掸子水桶立在回廊后头。上官云衣冲她们点点头,满面笑容迈进客厅,一眼便将屋里的客人扫了个遍。
她一来,柳心弦顺势拨了个尾音,收了琴。上官云衣先跟客人们见了礼:“诸位公子眼生的很,想必是头一回来斜雨楼吧?”有几位男子点了点头。上官云衣又一个万福作下去:“不知诸位公子结伴而来,有何雅兴?在我们斜雨楼打茶围开酒局都是现成的,若是白天,到后头大花园子里包下半日来蹴鞠正是好时节。”
“我们点姑娘,不开酒局。”一位正在翻看美人画册的公子望向上官云衣。
“真是对不住各位公子,姑娘们都抽不出身来,我家楼小,人口单薄,是她们福浅,还请公子们怜香惜玉……”上官云衣脸上笑着,心里却明白大概是要闹起来了,她素来不躲事,横竖躲不过不如早早打算。一边说话一边挽了柳心弦万福,脚步却有些往后面撤的意思了。跟着她们的小丫头哪个不是人精,也不去添点心碟子,一步不落地跟着两位主事后面。
“哦。”对方随意应了一声,又埋头去翻美人画册。其他坐着的站着的,再没人答话,原来怎样依旧怎样,仿佛迎客厅就是他们家小书房似的。
上官云衣往后退的步子停住了。怎么没嚷嚷砸场子呢?看来不是找斜雨楼晦气的,更像是要守株待兔,等着他们要找的败家子一出现就教训一顿。她略松了松气,不是别家馆子雇来针对斜雨楼的就好。
“公子们,时候不早了,不如明日再来?”上官云衣捏捏柳心弦的手,悄悄比划出两个方向,柳心弦会意,带了自己贴身的梅子和笋儿退出了迎客厅。
那个看画册的男子头也没抬,摆摆手说:“我们就在这里等,有姑娘就点,没有就算了。”上官云衣详装恍然大悟,拍手笑着从架上取了盏花灯道:“可叫我猜着了,诸位公子这是初来康州城没找着客栈,不得已来我们花楼寻个铺,对是不对?不妨事,云衣亲自领着公子们去咸通客栈,就隔一条街,近着呢!”
这次不是看画册的男人说话了,这次是坐在他旁边的,坚定地拒绝了上官云衣的好意:“我们不走,不住店。我们等人。”
逛青楼,说要点姑娘,姑娘没空,不换别家,不开酒席,不为住宿,还说“要等人”,上官云衣愈发肯定他们要“守一宿守到想要抓的人”这个想法了。她有点感激雇这伙人的母老虎以及看画册的那个貌似领头的人,总算知道体恤青楼不易,没有派这伙人闯进去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搜。当下就对假想中的那位妻子或者母亲有了些好感。行事却没被这一丝丝好感改变分毫,把迎客厅里的蝶儿也使眼色派了出去。
放下灯笼,想着他们枯坐难保生出杂事来,上官云衣索性在迎客厅里摆桌子设了个棋局。
“诸位公子,长夜漫漫,不如下盘棋?输了输半贯,赢了得一两,旁观的下注随意,一文两文不拘,也算个耍子,可使得?”她拈了枚白子,笑盈盈招呼迎客厅里的男人们。
果然他们还是不排斥这种活动的。一位方脸男子撇下满碟子沙棠果,拽了椅子坐到上官云衣对面。云衣淡然一笑,二人对弈起来。渐渐有人围过来看热闹,有看得出门道的,便拍了方脸兄的肩膀,打趣他“莫输,输了与你求个翰林棋待诏的官儿,日日下棋去。”
忘忧楼中严阵以待。柳心弦派丫头们一间屋一间屋守了,有离开的公子,就引着从后门走---斜雨楼下人们出入的小迎客厅那个明面儿上的后门自然走不得,另有两处小门就是防备这种事的。搁了辣椒末的水桶仍旧不敢撤,但凡醒着的,全都守在回廊,连送完客的姑娘们也熄了灯静坐着,不敢解衣休息。
“上官姑娘叫我来再要点香饼。”蝶儿在忘忧楼找到小主事柳姑娘,赶忙把大主事的意思带到了。柳心弦点点头,取了普普通通的桃花香递给蝶儿。
“只是桃花香?”蝶儿显然有点失望,她以为大主事那样特意冲着那个高脚的连年有余熏香炉使了眼色,肯定是特别的香饼才对。“柳姑娘,上官姑娘她……”
柳心弦点了点她额头:“你呀,问太多了。”她又把香饼拿回,叫蝶儿和众人一起守着,自己把桃花香带到迎客厅去,进门就笑着说:“公子们还在呀?呦,下棋呢?上官姐姐你可得多赢点银子,我把春天新制的桃花香都带来了。”边说边亲自揭开炉盖添进去,屋里慢慢飘荡起芬芳来。
那位还在研究画册的男子嗅了嗅,没什么异常,方才点安神香时他就暗自笑柳心弦那点小把戏,才两炉子安神香,能顶啥用?现在又整起桃花香来,还号称康州坊间头把交椅呢,用的也都是普通货色嘛,烟气呛得很。一闻就不是那种甜而不腻若有若无的上好桃花香。遂又继续翻看美人图。
守在这里,等待天明,护送大公子到驿站,是他们的职责。
柳心弦走到门口,瞧了瞧隔壁,已经是老鸨丫环齐上阵,跳起舞来。她撇撇嘴,关好了大门,又看了一会儿棋,嘱咐要茶要水的只管喊,就轻轻带上后门出去了。
上官云衣一手执棋,一手按在太阳穴上不停的揉,仿佛是为了下棋而思虑憔悴般。她越下越慢,越慢越不肯轻易落子,直到对面坐着的那人也趴在了桌上,才轻轻站起来,关心地挨个摇着胳膊问了句:“公子太累了么?待会儿叫嬷嬷伺候公子们到客栈里歇息吧。”
她默默数着,十一人。全都睡了过去。熏香炉不敢收,依旧点着,又丢了几块安神香下去,才把后门开了条缝,招呼守在外头的嬷嬷们用帕子遮了口鼻一个一个进来,把人抬上车送去咸通客栈。
上官云衣伸手到桶里搅搅,沾了些辣椒水,凑近鼻孔使劲嗅了嗅,使劲掐了掐自己耳垂子,才缓过劲来。脸上既困倦又掩不住得意:安神与桃花这两种普通的劣质香料,混在一起能有比迷香还厉害的作用,是她和柳心弦两人发现的,以前常常那这个来对付屋里难缠的客人,连兰妈妈都不知道。而且必须得是劣质的,试过好香饼,不管事。
不管以后如何,今夜和明晨,算是安稳度过了。柳心弦遣散了大家回去睡安稳觉,众人混在十三花巷,就算没见惯大事小事,听也听得耳朵生茧。此时有些经验的姐姐和嬷嬷们趁机小声教导了小丫头几句,这么悄无声息地折腾了小半夜,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全都支撑不住去睡觉。
结果第二天寅时,负责值夜间班的东厢房丫环比往日早睡下,负责值白天的西厢房丫环还没起来,连看守门户的嬷嬷们由于进了迎客厅嗅到一些香气,也都困顿无比,合眼打着盹,没能守到替换嬷嬷来接班。
小螃蟹瞪着眼睛从瓷缸里爬出来,等漏壶漏到霏珠睡前划下的胭脂印子那里时,爬上通铺,轻轻夹醒石霏珠。
“别夹我……没睡醒呢……”霏珠睡梦里嘟囔一句,拨开螃蟹。小螃蟹又举钳子夹夹她,这次终于让霏珠睁开眼了。她扭头看看漏壶,寅时。不情愿地下床套了绣花鞋,穿好衣服抹了把脸去墨池练画。
“天还没亮透……”沿着小花园里的石子路一直都到大花园去,霏珠都在梦游状态中。来到墨池边,荷花都开了一半了,她从亭子里抱出一套笔墨纸砚摊开,握着笔不住地打呵欠。
池里荷花开得生机勃勃,空气中荡漾着荷香,还能听到水池子里锦鲤跳跃地扑啦啦水声。霏珠太困,想清醒一下,看到眼前清凉的池水,总想跳进去好好滋养一番。可又怕湿了衣裙一时不好交待,最后取个折中的办法,坐在池边月兑下绣花鞋,把小腿和脚丫泡进水里去,还折来一片大荷叶托着宣纸,构思如何下笔。
她在这边伸腿撩水,咬着笔筒想得入神,不知不觉踢开了好几支荷叶茎子。然后……她觉得脚心有点痒。
“哪只鱼呀,要玩?一会儿我把天青放进来跟你玩,别打扰我画画。”霏珠伸脚在水里晃了晃,继续构思她的荷花写意图。
偏偏水里又有东西在她脚心划过,痒痒的感觉传来,霏珠怒了:“非要本姑娘出手抓你对不对?抓起来送给慧姐炖鱼汤去。”说罢带着那点儿还没彻底消去的起床气,懒得伸手去控制水流冲晕那条不知好歹的鱼,直接在池水中乱踢起来。
右脚碰到什么东西上了,霏珠立马曲膝狠狠一脚踢去,又快又准。她刚要庆祝胜利,水面上荷花荷叶一阵晃动,水里钻出一位年轻男子来,白内衫紧贴着身子,头发上还沾着一片荷花瓣。
霏珠还没来得及问“你是谁”,水中那人抹了脸上水迹,先发制人道:“你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