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太阳毒辣辣烘烤着树叶，街上的小贩们都晒蔫了，连叫卖的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酒楼里的食客们胃口也比往常挑剔，不时有店小二跑出来替客人买些冰浸的果子送进去。十三花巷中只有“知了－知了”仍在不知疲倦聒噪着。上官云衣也数出几枚铜板，买了一碗冰浆递给霏珠尝鲜，两人说着话，沿树荫慢慢踱回斜雨楼，这会儿迎客厅中已经在招待客人进楼观赏歌舞。
柳心弦看到大主事一脸平静走进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忙拽住她问事情办得如何。霏珠抢着要答，还没咽下冰水就说话，不小心呛到了，咳嗽不止，惊得厅中小丫环们忙给她拍背，缓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大主事将契约交给柳心弦一份，嘱咐她留意着隔壁，等蕊妈妈带着手下的姑娘们离开之后再送官府备报。
“让梁嬷嬷跑一趟，用大公子的飞钱券付，零碎银子拿包裹装了，从酒坊叫几个有力气的活计护送过去。还有，寻个稳妥中人，地契我已收下一张了，还有三张才能两讫。”上官云衣指着契约上的银两向她笑了笑。
“这倒省了咱们操心，最好连扫帚炊锅也搬走，免去雇人打扫的花销。”柳心弦略看了看契纸上的条款，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忙不迭的唤人将上官姐姐送回楼中，又派丫环热上饭菜。“姐姐块回屋换衣裳吧，穿成这样，往来的客人瞧见了，我可丢不起脸面。”
霏珠在靠墙角的椅子上坐着，边听她们商议收尾事项，边吃光了那碗冰浆，楼中虽然有井水镇着的消暑瓜果，吃冰块还是头一回。她舌忝舌忝嘴唇，把空碗递给梅子，让她出去归还给地摊上的小伙计。梅子难得有机会出门，欢快答应一声，捏着荷包向周围姐妹问清是否要捎零嘴，一溜烟跑了出去。
四下都是自家姐妹，柳心弦一时八卦心盛，拿胳膊肘碰碰霏珠，问她去凝怡馆的情形。霏珠便捡着要紧的大致说了一遍，指指自己的衣裳道：“隔壁那老妖婆心肠真硬，上官姐姐处处费心考虑，话都是挑软的说，还巴巴的换上这种粗糙衣裳，上官姐姐说不想让她因卖馆而触景伤情。结果呦，开出高价不同意卖，后来可好，银子还没一开始赚得多，咱们省了足足一千两。”
柳心弦倒不以为奇，磕着瓜子跟她讲：“多少钱卖都是亏的，光那几座楼阁就值许多。开门做生意，哪家掌柜也不是心软的。蕊妈妈是个好胜性子，你们穿戴比她华美，她必定不高兴，说不准就赌气卖给别家了。霏珠啊，上官姐姐有心栽培你，你也多学着点，要知道有时候放低姿态示个弱未尝不是好事，别为一时气盛而失掉一世的海阔天空。哎，对了，霏珠，赶紧回屋见客，你的老相好等你用午饭呢。我看呀，大公子还算可以，你跟了他还能替咱楼里撑撑腰。日子都是过出来的，不妨学着上官姐姐，该让一步就让一步，说句软话又不是要割你二两肉，甭心痛。”
霏珠一跺脚，扮个鬼脸就跑：“柳姐姐，霏珠的老相好是冯老爷爷……您可不能赚了冯爷爷的钱又替别人说好话。大公子么，他还不够老……算不上老相好……”
穿过忘忧楼一层各桌消食的客人，霏珠提着裙角蹦上楼梯，一路跟姐妹们打着招呼，跑回自己的『贝阙珠宫』。推开门，果然看到李沧正坐在桌边等她。金英接过她的纱帽，凑到耳边小声说：“姑娘，大公子等了半个多时辰了，筷子都没动一下。”
霏珠白她一眼：“笨，他肯定不饿，你看你看，那人还有力气冲我笑，哪像饿着了的人。金英，开柜子，我先换身衣服再吃饭。”金英点点头，进了里屋替她拾掇衣裳。
霏珠的情绪还处在兴奋中，谈妥了收购凝怡馆令她心情大好，玩心和胆子也跟着涨起来了。她拿着描眉用的螺子黛，走到李沧旁边，在桌子上勾出他胳膊的轮廓来：“沧公子，霏珠去换件衣裳，您再坐会儿，千万别乱动偷窥哦，动一下你就不是正人君子。”说完还仔细描黑桌上紧挨着李沧袖子的墨线：“如果本姑娘换好衣服回来看到这些黑线被蹭没了，或者您的衣袖沾染一丁点墨迹，哼哼，我就去找大主事告您不遵客规，欺负新姑娘，调戏良家芍药！”
霏珠甩着臂上的纱带往里面去换衣服，留下李沧一个人坐在席上哭笑不得。
闺房是金英一手布置的，跟外间并没有垒墙完全隔断，夏天热，为了通风透气，姑娘们屋子里都爱半隔断的样式：两个屋子之间不全堵上，镶入多宝格，夜间打起帘子通风，白天用轻纱幔子与染了花的竹帘遮住罢了。衣柜旁边摆着一整面大铜镜，金英将四套新衣裳都摆在床头，拉紧了门帘等霏珠挑。霏珠散开头发，撩起一角幔子往外看，看到李沧坐得笔直，才放下心来，坐到床头挑衣裳。
本来也没啥好挑的，左数右数只有四套新夏装，霏珠换上水绿长裙，又开柜门找出一件半袖的鹅黄短襦套在白绸子上衣外面，由着金英给她配上绣满花儿的帛巾，重新梳头插花戴首饰。霏珠拨拉着满盒饰物，美则美矣，可惜她完全不会摆弄这些簪啊鉴啊钿的，除了双环髻，别的都很复杂，只能多多拜托金英：“金英你最好了，帮我梳好看一点，别挽太高，还有首饰多多轮着用，看它们白躺在木盒中虚度光阴，我心里对不住这些金银。”
两个人在里屋又慢条斯理打扮许久，霏珠才净手掀帘走出去，款款坐在李沧对面，举箸伸向一盘凉拌茄子。
“姑娘，我能动了吗？”。李沧抬下巴示意桌上早已风干了的黛痕。
霏珠举到一半的筷子又收回来，李沧这家伙，比站军姿还能待得住。原本想着等他蹭糊了黑线就可以安个“偷窥姑娘换衣”的罪名恭送违规客人出门，现在罪名没有了……她没好气地夹了一筷子早已凉透的扣肉，送到李沧碟中：“客官，迟迟不动箸，是嫌弃我们斜雨的饭菜不合您胃口，还是您被人伺候惯了，不知道如何使筷子？客官您不饿对吧。正好替楼里省粮食。”
“没事，说好等你一起吃，方才不饿。”
咕噜噜……
李沧的肚子很适时提出反对意见，他尴尬地一手抵住胃，夹起霏珠放过来的梅菜扣肉就要往嘴中送。霏珠看到他月复中饥鸣的狼狈模样，捂嘴笑了，伸筷子打断他的动作：“行了，难得你老老实实没越线，我消气了。别吃这些冷肉，吃凉面吧。”
李沧便蘸了酱埋头吃面，直到一碗面见低，才揩嘴漱口，坐着等霏珠吃完。
只见霏珠小鸡啄米般，夹进碗里的少，咽进肚子里的更少，又要在客人面前端着淑媛架子，吃相甚是优雅，小半天才咽尽一小碗粥，比猫吃得还少。李沧几次欲开口，都被霏珠“食不语”的眼神给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