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不是公公婆子。卖馄饨的那是在叫老公老婆哩,跟郎君娘子差不厘。回乡学给你爹娘听。”邻座大婶放下碗筷,热心回答了霏珠。
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这点儿事连个吸引行人驻足观看的魅力都没有。蓝胖子端着有汤没馄饨的大碗,坐在板凳上听热闹:霏珠搭话的那位大婶也有老家乡下口音,俩人操着稀奇古怪的腔调说话,听起来很热闹。
时间:公元八零六年夏夜。
地点:长安西市馄饨摊。
人物:石霏珠、蓝月半等食客;馄饨摊掌柜的。
事情的起因:男掌柜和女掌柜当众深情互唤“老公”“老婆”,严重穿帮,疑为穿越双人组。
事情的经过:众食客毫不见怪,石霏珠装外乡人向邻座大婶打听,并计划同馄饨摊主加强联络,悄悄问问是不是穿越来的。
事情的结果:邻座大婶表示“担任解说员鸭梨很大”,称夫妻们管对方叫老公老婆很正常,不是啥新鲜叫法。
总结起来差不多就是上面这些内容。不过霏珠仍在继续追问中。馄饨摊主不是“老公老婆”的发明者,那定然也不是穿越来的。谁首先用了这称呼,谁的来历就有问题。她干脆把碗筷都端到邻桌了,将咸菜碟子推到大婶面前,说:“您知道最开始是哪一片儿先这样叫的吗?”。
这一定是穿越者带来的称呼,说不准还能找到他,来一个元和会师。霏珠一边震惊于“老公老婆”竟普及了,一边打破砂锅问到底。想打听到同道中人的下落。
“不晓得,管它怎么传起来的哩。学堂里的先生读书多,你问问去。我只知道别人都这样叫的。”大婶摇摇头,让霏珠再找别人问。
霏珠想了想,李沧从未唤过她“老婆”,大约这只是在市井上流行的叫法,回去问他也不顶事,还是从街巷间打听为妙。匆匆吃完馄饨,挨桌打听过去,默默祈祷,若有缘,老天保佑顺利寻出头绪来。若无缘,也不亏什么,只当同人闲话,以后再慢慢留心吧。
霏珠坐着向食客们打听,抬眼看到街上迎面走过来的人很面熟,等他又走近了些,终于认出来,这不是元大人嘛!礼多人不怪,她忙挥手打招呼:“元大人,您也出来逛呀?”
元缜背着手溜达,听见有人喊他,看着也有印象,一时竟想不起来,拱了拱手不知道该称呼句什么才好,对方打扮的素净,不似酒肆中见过一面两面的胡姬。及至目光扫到坐在一边的蓝胖子。才恍然想起,此女是通王府的。
“蓝兄也在,幸会幸会。”元缜跟他们见过礼,也搬条板凳坐下,问逛了哪些店,有无收获。蓝胖子便把霏珠在问“老公老婆是怎么叫起来的”这件事讲给他听了。元缜听完抚掌大笑:“此非难事,待我分说。”
霏珠大喜,眼巴巴地望着元缜。摊子上的客人们有愿意听的,也纷纷围坐过来。元缜要了碗水润润嗓子,向众人细说缘故。
却是个喜新厌旧的故事。
有位书生姓麦,家道不宽裕,也还勉强过得去。娶有一妻,并无妾室。成家后年年寒窗苦读,其妻原也识得几个字,比麦书生大三岁,俗称女大三,抱金砖。她打理家务之余,整天守着麦书生和书堆,端茶递水磨墨铺纸的,渐渐熏陶出来,常与麦书生一起提笔写字。
后来麦书生终于考了个功名。此时年已将近不惑,虽然考中的晚了些,却也壮志在胸,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眼光随着高了,再看旧时事物,只觉得寒酸无比。书房嫌小了,院子嫌破了,妻子嫌老了。无一样是跟他相称的。
等他推倒旧屋盖新房,置新家当后,才开始在家里宴请朋友。一日,麦书生翻书闲读,阅至“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心中欢喜,手舞足蹈,心想着:“世上如此佳人虽难求,那些娉婷窈窕的年轻女子却多。齐人贫,尚有一妻一妾。我发达了,竟只得一个老妻子。”
自此心中的嫌弃,又增了几分。全然不记得老妻子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红袖添香过。更把当年成亲时的亲热忘到爪哇国去。乃寻了媒婆子要纳一房绝色的妾,相中位貌美的小娘子,一心要娶。那小娘子觉得他年纪大,自持自身姿色出众,不愁没婆家。因此告诉媒婆:她要做正室夫人,不然不嫁这样老的,仍托了媒婆找年轻才俊说合亲事去。
这话传到麦书生耳中,他一时念着小娘子桃花一般的脸蛋,只觉焕发了十八岁的光彩,满月复诗兴。再看看老妻子,常年失于保养的脸上,颜色蜡黄,又多皱纹,身段干瘪瘪的没有一丝看头,才酝酿在月复中的诗兴,此时顿消。麦书生便想休妻,好娶回那位小娘子。
提笔落下“休书”二字,麦书生沉吟片刻,写不出休妻理由。儿子有了,公婆已逝,平常亦无犯甚大错,更何况老妻与他是“前贫贱后富贵”,乃三不去之列,无错断然休不得。只好将字纸揉成一团,另想法子,打算跟老妻和平分手,合离。恐老妻子不愿意。先在纸上写了句“荷败莲残,落叶归根成老藕”。
老妻苦熬多年,才守得丈夫考中功名,如今新房住着,奴婢使着,听闻麦生要纳妾,老夫老妻了,多年贤惠,亦不阻拦。哪个官宦人家没几房妾呢。今见丈夫找她商量,以为是要讲纳谁作妾的事。行至书房,见案上放着一张字条。她看了看丈夫。暗自揣摩这节骨眼儿上,写此话何意。落叶归根,是叫她回乡去?老藕即老偶,分明是嫌弃自己年长色衰。
老妻也取纸提笔对上:“禾黄稻熟,吹糠见米现新粮”。心道,如今你发达了,禾黄稻熟,不再是以前旱涝青苗时节,便要舍弃糟糠之妻,吹糠见米,把我赶回乡下去,另觅新娘?
姓麦的一看,老妻有不平之意。倘若闹去官府,是他没脸。再看字里行间,工整新巧,再寻这样一位能与自己唱和应对的,恐怕难了。多年都是她陪伴着伺候笔墨,那些往日情份涌上心头,便自生愧,一五一十向老妻讲了小娘子之事,称不娶小娘子了,另买个美貌的婢女使唤。
老妻得知那位小娘子欲谋正室位置,先惊得几乎跌倒,听到后来,心情慢慢平复,见丈夫打消念头,赞他道:“老公十分公道”。谁也别嫌弃谁,都是老了的藕。
麦生对曰:老婆一片婆心。
自此,两人互称老公老婆,渐渐传开去,许多乡人见有老字,都说这样叫着好,多叫叫,长寿。亦有知其缘故,时常叫着以警醒对方的。反正越传越广,成了势了。
“啪啪啪”馄饨摊上有人拍起手来:“比专门说话儿的还厉害。”元缜笑了笑,山南海北地跟周围食客侃起来。霏珠得知“老公老婆”不是穿越者干的好事。虽未如愿,却也十分开心,能有些自己熟悉的生活元素当然是好事,等回去了定要这般唤李沧一次。随着旁人一起狠狠夸了元大人一番,才告辞。
“珍珠,你说陪哥出来吃饭,到现在才喝了一碗汤。”蓝胖子模模塌下去的肚皮,很懊悔地说:“早知如此,不该出来逛西市,枯坐那里听甚公婆,你们还都听得津津有味。”
“别急,我正找呢。”霏珠踮起脚尖往前边看,一眼扫过四五个酒楼,门内都是灯火通明的。“你看那家如何?”霏珠指一指拐角处的酒楼,询问蓝月半意见。蓝胖子没意见,不等霏珠开口,已经迈步朝那里走去了。
“喂,等等我!”霏珠赶忙追上,一同进了酒家,看看七八成的上座率,掌柜酒保的衣裳都是干净齐整的。霏珠把这家与康州酒坊暗自比了比,虽然装潢好,但周围酒楼多,店面儿也受限铺展不开,倒不如酒坊里爆满的场面。瞧见席间也有抱着琵琶吹着笛子的歌女舞女,便烦店小二引他们到小隔间里坐下,让他报菜名来。
店小二把叠得方方正正的抹巾往肩头一搭,亮着嗓门唱起来:“您问小的下酒菜,有一展宏图烧翅尖儿、二龙戏水汤丸子、三鲜馅儿的煎水饺、四喜临门贴锅子、五种蒸小鱼、六样酥点心,七荤八素拼满桌,九年的陈酿,十足的份量!”
他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说出来,连气儿也没换一口。霏珠推了推蓝月半:“瞧人家报得利索又清楚,你想吃什么?只管点。”蓝龙一听都是熟的,那点食欲又降了下去。霏珠无奈,满酒楼的热闹吃饭气氛都不能让他改变习惯,只好嘱咐店小二另做几样菜:“把酱肘子之类的凉食切几盘来,素菜上两碟子。酒要好的,倘若没兑水,我额外单付你一把酒钱。另外……把你们店里最出挑的姐姐请来添个趣。”
店小二答应着去传菜。不一会儿,一位俏生生的女子进来行礼,两手一抖,一红一绿两块锦帕已在指尖飞一般转起来。霏珠拍手称好,她转了个身,把红帕子和绿帕子轮流抛向半空中,再稳稳接住,依旧旋在指尖,煞是好看。
“怎样,喜欢吗?”。霏珠拿胳膊肘碰了碰蓝龙,小声问他。见对方不置可否,霏珠伸手招呼转手帕的女子:“姐姐,我要去外头买朵花,烦劳姐姐陪着我表哥吃会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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