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连乐病好得差不多了,彼岸便决定即刻前往京城。
京城。店铺林立,闹市非凡,繁华似锦。行人熙来攘往,车如流水马如龙。连乐欢笑着,左右两边琳琅满目的饰物让她有些眼花缭乱了。
而此时,彼岸却无心去欣赏京城的繁华之景。他戴着黑纱盖住的罩帽,默默地走着。一旁的木柴犬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忙轻声安慰道:“主人,你放心吧,曼珠她会没事的。”
彼岸有些惊诧地望着木柴犬,他那深若幽潭的眸子正凝视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毅,让他心安了许多。彼岸有些感激地点了点头,知己者莫过于木柴犬,毕竟两人一同相处已经上千年了,他微微叹息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彼岸想起了在风月洞附近遇到的史离。记得前些年前往京城各名门世家时见过他,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虽然相比于同龄人而言,史离显得有些成熟;且外貌出众,也让他曾经怀疑过他是不是狐妖转世。只是这一次在风月洞,白狐如月用妖术让他恢复了前世的模样,这才让彼岸知道了他原来是天狐王转世。如若史离此生按照凡人循规蹈矩地继承父业,做朝廷臣子,那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只是,白狐如月怎么肯就这样罢休?她或许会逼得史离成为前世的天狐王。一想到这儿,彼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加紧了前行的脚步。
“师父,你走得好快,我都有些赶不上了。”连乐笑着说道。
彼岸回眸,斗笠上的黑纱随风飘起,而又缓慢地落下来。他已经在极力掩盖自己的容貌了,可是还是阻挡不住旁人被吸引来的目光。薄薄的黑纱下,那俊美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见。
“我们得快点儿,史府上下都在等着。性命攸关,不得亵慢。”彼岸淡淡地说道。
“噢。”连乐应了一声,不敢再抱怨什么了,忙跟上了彼岸。木柴犬在一旁向她吐吐舌头,模了模她的后脑勺,“没事的,傻丫头,主人只是比较着急而已。”
连乐知道彼岸之所以这么着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觉得他所要救的人是曼珠。她停住了脚步,问道:“师父,如果前面的不是曼珠,你还会这么急么?”
彼岸惊住,仿佛被插上了一把尖刀,心头嗡嗡地响着,一阵闷疼,不断地滴着血。他缓缓地回过头来,透过薄薄的黑纱,看着连乐。眼前很不清楚,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够感受到她的不胜惶恐的心跳。
“小乐,你说什么呢!”木柴犬拉了拉连乐的衣袖,轻声地却带着责备的声音训斥道。
连乐眼睛直直地望着彼岸,坚定的眼神却无法掩饰她的心虚与恐惧。
彼岸低垂的眸光里似乎有闪闪的东西在浮动,“如果不是曼珠,换做是你和木柴中的一个,我也会这样的;但是如果是别人的话,那我就不知道……”低沉的声音,他终究忍住了欲夺眶而出的泪。
连乐后悔自己刚有些鲁莽的话,她承认她有些嫉妒、甚至内心感到有些忿忿不平,然而此刻,她的心却软了下来。她原本不该这样去拷问彼岸的心理的。
然而,连乐随即挥了挥手,她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哎呀呀,我只不过是随便问一下而已,师父不用这么认真哦。我们还是快点儿赶路吧,史府正在等着呢。”她快步走到了彼岸的前面,又返过头来笑看着他们。
有些沉重而尴尬的气氛立即得到了缓解。木柴犬边赶上去边嘴里叫道:“这连丫头,变得快,跑得也快!”彼岸也淡淡地笑了,跟了上去。
等到了史府,迎面而来的深赤色的高墙,灰色的土瓦,使史府的府邸显得庄严而雄伟。
史长令出门迎接了彼岸,两人进厅堂一阵寒暄。由于连乐身体尚未痊愈,被引到客房稍作休憩。
连乐并未待在厢房里,她在院子里徘徊了一会儿后,正想溜进厅堂的一角偷听,却撞见一个从里面气愤而出的人。
“你这个大胆的丫头!”训斥声随之而来。连乐忙低头道歉,“怎么是你?”连乐抬头,却看见史离一脸怒色地看着她。
“我找师父……”连乐忙解释道,便匆匆向厅堂走去。
“等等。”史离一把拉住她,把她带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轻声说道:“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连乐看着他,他的眼眸中已经没有那时的深紫红色,可是幽暗的眸光依旧紫光潋滟流离,俊朗如涛,让连乐有些心头波澜荡漾。
连乐有些脸红,忙把目光移开,颤颤地说:“什么忙?”
“你是彼岸的徒弟,那应该也懂得医术吧?”史离问道。
连乐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是略知皮毛而已。虽然彼岸曾耐心教我医术,但是我并未学到什么。要说医术,还确实不大懂。”
史离挥挥手,一脸认真的表情说道,“你就不用谦虚了,我看得出来的。我说你会医术你就得会!待会儿如果我爹问你你就说会就行了。”
连乐实在弄不明白史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为他的霸道而很生气,爱答不理地说道:“不会就是不会。”便欲一走了之。
“你!”史离有些愤怒了,然而随即便恢复一脸骄傲的表情,“你会答应的。”他信心满满地说,眼神有些邪魅地看着连乐,嘴角噙着一丝丝冷笑。
连乐看着史离,虽然她脸上很平静,内心却如同大海遭遇飓风而波涛汹涌地翻滚着。在风月洞附近,她得知了他是天狐王的转世。虽然史离如今的面貌像是个凡人,只是容貌依旧如此绝世。连乐担心他会使出什么花招来,便有些支支吾吾地答应了。
史离笑了笑,“那就这样了。”就像两人约定什么似的,后面貌似还有一句话:你要遵守诺言,说到做到,否则……连乐的心打了一个寒颤,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呢?她承认自己在狐妖的魅惑面前有些难以把持,可能被他们给迷惑了一下吧。只是,她依旧不妥协,不肯服输。
不行!不能就这样被他要挟着。连乐心想道,她一定要好好地惩罚他一下。一想起前世在地府发生的事情,她就一肚子的火气腾了上来。
可是这是在史府,况且她对于他并不怎么了解。连乐有些泄气了,她开始更加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瞎逛起来。
这时,一个红衣绿裳的丫环从厅堂那边走过来,连乐忙拉住她,打听道:“这位妹妹,史大人与彼岸还在厅堂谈着吗?”。
丫环用有些怀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连乐,记起她就是与彼岸一道来的,便笑着说道:“你是连姑娘吧?我们家老爷带着彼岸去后园逛着呢,估计等会儿就让彼岸给夫人治病去。”然后又提醒道,“连姑娘身体不适,应该在房里多歇息一会儿才是,要不老爷就要怪罪我们照顾不周了。”
“夫人?”连乐当头一棒,忙问,“你说需要治病的是府上夫人?”
“是呀。是我们家老爷新纳的夫人,刚进府不久就害上了那病,听说只有彼岸才能治好。那彼岸还真是神医!”丫环满脸兴奋,甚至带着些许甜蜜的表情。
不可能!连乐脑子在嗡嗡作响,眼睛里泪水在打滚。丫环已经忙去了。她默默地来到后园,远远地看见史长令正与彼岸说笑。史长令中年左右的模样,身穿锦服,有些富态。彼岸身材颀长,面庞俊朗,宛若君子兰般纤尘不染,好看得让人目光不舍得离开。她望着微微笑着的彼岸,心中有一股酸楚。
如果那不是曼珠,彼岸肯定会很失望吧;但是,如果那是曼珠的话,彼岸又得多伤心?毕竟,他一直等待着的、深爱着的女人此时已是他人之妾了。她感到全身很疼,不仅仅是头脑和心脏。连乐身子慢慢地蹲了下来,头埋在双手之间,在角落偷偷地流起泪了起来。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下来。连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此刻彼岸温暖的笑容盈满脑海。乌镇的日子里,山上万花丛里,他认真地寻找着花药,时不时地抬起头笑着看着她和木柴犬,一脸阳光般的满足。有时候深夜,他伫立在院子里的樱花树下,望着漫天飞舞的夜樱出了神。等到连乐从后面拍了拍他,“师父,这么晚还在这儿干嘛呢?”他回过头,依旧是温暖迷人的微笑,连乐只看到他身后是泛着夜光的粉色花瓣,在静静的谢落,那么美,更何况樱花瓣中是一张如此俊朗的面容。
连乐又想起地府时遇见的花妖与叶妖重逢的情景,漫天大朵大朵火艳的彼岸花,铺成了地府的颜色,那么妖娆,那么绝美……
连乐擦了擦眼泪,嘴唇抽搐着,站起来准备回房去。走着走着,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看屋顶,却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
等镇定压过心中的霎时间的惊讶,连乐知道屋顶上的不是别人,正是有些傲慢不讲理的史离!她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往前走着。
暮色有些浓的时候,史离正巧路过这儿,却看见连乐蹲在角落里埋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似乎睡着了,似乎又在想着什么。好奇心在内心打滚,于是他飞至屋顶,要看看这个丫头到底在搞什么鬼。等了半天,没想到她看见了自己却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史离不禁有些生气了,从屋顶飞了下来,拦住了连乐,“喂!你是不是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我的气?我只不过是要你帮我一个小忙而已……”却看见连乐抬起的泪脸,他愣住了。
“你怎么了?哭了?难道是刚才我做的太过分了?”史离轻轻地问道。
连乐摇摇头,擦干泪痕,笑了笑,“怎么可能?那我连乐也未免太小气了些。只不过刚才风吹沙子进了眼睛,所以有些不适应罢了。京城的风可真够大的。”连乐嘟囔道。
“是真够大的。连眼泪都可以吹落下来。”史离见连乐没事,冷冷地说道,他才不管那么多呢,此时他心里满是他的算盘,“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去找你的彼岸师父和木柴犬?他们正在厅堂,估计要用晚膳了,正到处找你呢……”等他们晚膳完了,彼岸可能就要给小曼治病了,他才不希望彼岸见到小曼呢!史离用有些期待的眼神看着连乐。
连乐“噢”地应了一声。
史离欣喜地说:“我带你去,正好我也去吃。”
这哪是晚膳,明明是宴席!连乐望着桌上那么多好吃的,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住了。饭桌上也是有礼仪的,她要矜持些才是。
“我们很久没有坐到一张桌子上了吧?”史长令对史离说,语气有些冷冷的。
史离毫无心用膳,他忙说:“据说彼岸的徒弟也懂得些医术。”
彼岸怔了怔,停住了筷子,微笑而镇定的眼神望着史离。
“哦?那还真是不错。”史长令若有所思地说道,他抬眼看了看连乐,问史离,“你说的可是这位彼岸的侍童?”
貌似古代的宴桌上女子是不能随意出席的,出了正房夫人等。所以刚才史离让连乐打扮成侍童,穿着一身青衣,头顶戴着伦冠,一副大夫身边的侍童模样。连乐忙答道:“只是略懂一些而已。”
木柴犬哈哈大笑起来,“小乐确实会包扎伤口啊什么的,有时候还会一些我们都不懂的歪门邪道呢。比如什么酒精消毒啊,连主人都没听说过的。”
“哦?”史长令饶有趣味地看着连乐,眼神温和。
彼岸毫无温度地看向别处,一副思索的样子。连乐望了望他,希望能够遇见他的目光,可是他并没有往她这边看来。连乐感到有些失落。
史离趁机说道,“我看,如果让彼岸给小曼治病的话,未免有些不妥。毕竟男女有别,传出去就怕别人添油加醋地,闹笑话。要不让他的徒弟来,不是更好吗?”。他看着史长令。
彼岸怔住了,当他听到小曼这两个字时,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
木柴犬有些愤怒地对史离说:“我主人是医师,还有什么忌讳的?那么女子就不能让男大夫看病么?可是如今世上,哪儿有女医师?”
史长令瞪了史离一眼,训斥道:“什么小曼小曼的,简直是不懂规矩!那是你后娘。即使你不叫娘,你也得叫曼夫人。就不怕被外人笑话!”史长令内心也有些犹豫,毕竟彼岸实在是外貌过于出众,他担心他那新迎娶进来的少妇可能会春心荡漾……
彼岸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一直沉默着。他的心已经乱了,彻底的乱了,嗡嗡地响着。他觉得他们的声音都飘向了未知的远处,他一直在沉沦,不断地掉落,下面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伤心彻骨的黑洞。
连乐仿佛做错了事情似的,不敢正视彼岸的眼睛。她后悔答应了史离,原来他只是为了让彼岸不见到他想见的人,那么可以更加肯定的是需要治病的就是曼珠转世。
史长令想了一会儿,他阴翳的眼神在几个人的表情上打转,仿佛跟他们打着心理战似的,最后如发布号令般,说了句:“那就这样吧,有劳连姑娘了。”他看了看连乐,淡淡地笑了。
连乐红着脸,装作傻傻地笑了。心里暗想道,原来他是那么的老奸巨猾。史离也是,他们父子就是一个炉子里出来的。她开始为彼岸担心起来,恍若他们三人已经掉落狼洞般,虽然现实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严峻。她必须保护彼岸和木柴犬,无论如何。
只是师父可能不会原谅我了。连乐不由得伤心起来。她怎么可以这样无知,以至于伤害到他?她扒了口饭,抬眼却看见彼岸正看着自己。他的目光依旧是那么温和,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说:没事,我们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