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老夫人请汤圆姑娘到主宅一叙。”
我与薛澈顷刻安静下来,对望一眼。一大清早薛老夫人有请,这很反常,况且薛老夫人上次的态度非常明显,她不喜欢我。所以,这次的邀请怕是祸不是福。
薛澈手落在我肩膀上,示意我安静,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定神,推开门,见了外面的人似是一怔:“玫姨?”
那玫姨万万没想到开门的人会是薛澈,惊呼:“澈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耳边轰然作响,腿弯一软,险些摔倒,刚才听到薛老夫人找我,一时紧张失措,任凭薛澈恣意行事,到这会才反应过来大大不妥。
时间,清晨;地点,丫鬟房;人物,孤男寡女。这么滥的桥段,恐怕再单纯的人也会认为我们两个做了什么苟且之事,再看薛澈满头乱发和一脸倦意……疯了,恨不得把薛澈拽回房间,塞到床下。
薛澈恍然未觉,扯了个笑脸出来:“我清早散步至此,突然想起有话交代汤圆……”
您也不看看您这副尊容,是睡饱了出来散步的模样么?我心中哀叹一声,从屋里走出,打断薛澈道:“汤圆随玫姨去见老夫人。”
抬头打量玫姨,只见她三十五六的年纪,眉不画而黛,眼不描而漆,唇不点而红,上着浅色荷叶短襦,下穿水红百鸟绒长裙,头发黝黑水光的绾了一个髻,不见一丝凌乱,面上虽然带着淡淡的笑,眼睛里却找不到一点笑的影子,静静地往那儿一站,一股威慑之力扑面而来。
我早就听说过薛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便是这个叫玫姨的老丫鬟,十四岁进府,十八岁跟了薛老夫人,自此未谈婚嫁,曾有富家子弟前来提亲,被婉言拒绝,声称要用一辈子的时光陪着老夫人,打理内府繁杂事务,今日得见,果然气度比一般丫鬟不凡。
她绕过薛澈,看着我,眼睛里透出了似有若无的轻蔑,冷冷道:“如此,汤圆姑娘随我来。”说完,对薛澈躬身见了礼,再不多言,移步前行。
“汤圆,我随你一起去。”薛澈突然道。
我知他是担心薛老夫人刁难于我,心下感动,正要开口拒绝,玫姨却已轻声说道:“老夫人挑了这个时辰请汤圆姑娘,可谓用心良苦,澈少爷如果这会儿一起跟了去,不但白费了老夫人的心意,恐怕也有损汤圆姑娘的清誉。”
玫姨的话正打在薛澈的心窝子里,他脸上浮出犹豫的神色,脚步顿了顿,我赶忙说:“澈少爷先回吧,汤圆待会儿回来给您准备早膳。”
薛澈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坚持,转身往泊然小筑去了。
我跟着玫姨一边走,一边悄悄看她端庄秀丽的侧影,心道:“这玫姨果然是个厉害角色,一句话便打消了薛澈跟来的念头,不知道薛老夫人从多少人里才挑出这么个灵透识大体的。”
有心跟她讨个近乎,清了清嗓子笑道:“玫姨,老夫人一向起的这么早?精神真好。”
玫姨微微侧了侧脸,从眼角看了我一眼,不紧不慢道:“起得早,才能见着别人见不到的稀奇景儿。”
“嘿嘿。”我干笑了两声,不解释,很识趣的闭上了嘴。
前后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方至主宅大门,穿过前厅,又绕了五六道内廊,终于在一处朱色漆木门前停住,玫姨轻轻叩了两下门,对内禀道:“夫人,汤圆姑娘到了。”
“进来。”薛老夫人的声音还是软软地,带了几分性感的沙哑。
玫姨推门示意我进去,薛老夫人身着月白色大袖,正手执玉步摇对镜比量着,见我们进来,嫣然一笑道:“玫儿,把这步摇给我戴上,刚刚兰伊那丫头比划半天,手笨得很。”
玫姨连忙走上前去,倒是我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待玫姨将步摇别好,薛老夫人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快步走出屋子,将门仔细的闭上了。薛老夫人方才指了指桌旁的一把椅子,道:“坐吧。”
我坐下,薛老夫人却又拿了笔不知写些什么,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她不吭声,我也不吭声,半响,她笑道:“看不出,你这丫头还挺沉得住气,我不说,你也不问。”
我心道,对付你这种老狐狸,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嘴上却放柔了声音:“一早来,看着夫人梳妆也好,写字也好,都是极美的一幅画,欣赏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说话。”女人最怕的是一个“老”字,左右见没有旁人,我在称呼她时,便硬生生的改成了“夫人”。
薛老夫人果然笑得花枝乱颤,手指着我:“怨不得澈儿疼你,看看这张小嘴,莫不是拿蜜浸过的罢?”
“不敢,圆圆都是肺腑之言。”
“手艺好,人才也好,脑瓜机灵,说话也利索,圆圆丫头,你留在内府给澈儿料理膳食实在可惜了。”
我屏住呼吸,等待下文,听着自己的心脏“咚咚”跳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这一句话我算听明白了,薛老夫人不要我留在薛府,这与我要离开的打算刚好相合,然而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心跳得这么快究竟是紧张还是激动?
薛老夫人见我不言不语不问,嘴角露出若有所思的笑:“我听说前些日子沉鱼找你闹了一场?”
“夫人明察。”
“丫头,若你不是澈儿的私厨,若你不在薛府内院,凭你的手艺和聪明断不至于落到这等田地。咱们府里工匠虽然多,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像你这么小年纪便能有如此造化的却是少之又少。澈儿疼你,我能了解一二,这样伶俐的孩子有谁不疼?可就是澈儿待你太好,才招的府里那些丫鬟们风言风语,这些话吹到我耳朵里,我知道那是假的,可她们私下里传的呢?我可以下令不许丫鬟们嚼舌头,但这解决不了根本——只要你在,流言就没有办法止住……丫头,难道你愿意莫名其妙的与人争风吃醋,白白浪费了光阴?”
“不,我不愿意。”我喃喃道,薛老夫人的话极富蛊惑力,我的情绪不知不觉被她牵在手里。
“这就是了,假若你是那么没计较的孩子,我们就都看走了眼。”
“那么,”我看着薛老夫人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问:“您是要我远离薛家?”
“不是,我只是看不得丫头你在府里虚度时光,才想着要你离开薛府,并非离开薛家。你应该知道,薛家有一处酒楼叫做‘仙食坊’。”薛老夫人将手笼在袖子里,面色温柔道:“仙食坊在江南数一数二,官府富商宴请重要的客人,都会选在那儿。丫头,你虽然技艺不俗,毕竟年纪还轻,咱们自家酒楼里的师傅比御厨也不逊几分,有机会多看多学点总是没错的。”
薛老夫人脸上挂着笑,眼睛里却闪着老谋深算的光芒,嘴角恰到好处的弯成一个弧度,在袖子里藏着的胳膊和手掌绷得紧紧的,她端坐着,耳坠、步摇、头发丝儿没有一处颤动,浑身上下充满了刻意和不自然。
我陡然清醒过来,薛老夫人这是给我下了个套。
我故意装作信服的样子,感激的说道:“仙食坊那样的地方,圆圆从来没敢想过,若能去了,见着老师傅们多学几招,圆圆当真求之不得,只是方才夫人一席话提醒了圆圆,来府里这两个月,丫鬟们的刻薄倒是小事,影响了澈少爷的声誉可是天大的罪过,既如此,夫人不如直接将圆圆驱逐出去为好,免得去了仙食坊也禁不住那些疯话。”
“这孩子!你进了薛府便一辈子是薛府的人了,又是聪明伶俐的,我哪里舍得驱逐你出去,澈儿这边你尽可以放心,再过个把月他要去外省处理几件事情,没有个一年半载回不来。时间久了,风言风语自然就止住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应当了解我的这番苦心罢?”
我看着薛老夫人,暗自叹息,为了我这样一个厨娘,费了多少心机?恐怕从澈的生辰宴之后就一直在想怎么安置我,又以薛家当家的身份屈尊安排了今天这场谈话。
我已经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第一,像我这样来历不明的女子不能留在薛澈身边;第二,薛家不会让我带着手艺去别的酒楼;第三,留在薛家也不代表我跟薛澈能再见面——在他忘记我之前,没有机会回到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