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对于身上多出来的那一件披风有些介怀,六公子却浑然不觉,如此坦然,若继续想下去倒显得自己小气多疑,我暗笑自己还是从二十一世纪穿来的人,竟比一个古人还要迂腐,我大病初愈,又与六公子有培训协议在身,如果再倒下,谁有这么多功夫陪着我浪费时间?想得明白了,于是敛了慌乱乱的手足无措,循着六公子的目光向地平线望去。
这一眼,方知六公子是为何而叹,秋季的江边夜景当真是美。
天地之色,不同于男子女子,后者的俊秀或许能让人目眩神迷,却不比前者的美是能摄人心神的。
深秋的傍晚,因刚刚停住肆虐了好些天的暴雨,天空中的云彩雪白棉厚,如层层叠叠堆起来的棉花糖,一朵连着一朵,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抓下一把来尝尝。夕阳欲落未落,慵懒地搭在半天上,金黄的光像背景灯,把那棉花糖镶了尊贵的金线,又在江面上留下点点妖艳的斑驳。
我不禁同六公子一般,神色痴迷,风拂动江面,那一江的金光粼粼便没完没了地跳动起来,照得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江边景色如此之美,为何每.日来此地的人却不见多。”我自言自语道。
六公子轻笑,目光终于从地平线.收了回来,落在我的脸上,道:“江上的渔家可有心思欣赏这景色?普通人家尚在为着生计终日奔波,哪里有这许多时间跑到江边来消磨;倒是曾有几位书生借了前面的农居来开诗会,才半天,便被农家渔具的腥臭熏得头昏脑胀,失去了趣味。如今偶尔有人如我一般在江边站上一会儿,发片刻呆,也算得上是忙里偷闲的享受了。”
他这番话如醍醐灌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困扰了许久的要紧事。
“公子可认得能造大船的工匠?”我一拍手,为自己的.奇思妙想得意不已。
见我如此兴奋,六公子也仿佛受到了感染,故意顾.左右言它道:“江边的渔家大多会造船。”
我白他一眼:“大船。不要这种小筏子。”
“去年因西边海贼猖獗,邻国意图跨海挑起战事,.父皇便命人在京城里贴了造战船的告示,如今手艺过得去的造船匠都被招进了宫里,”六公子猜不透我的用意,蹙眉道:“姑娘难道要乘船远足?”
我噗嗤笑出了.声,他脸上那便秘般的表情,原来是以为我为了躲开薛澈想要造船逃跑,忍不住逗他道:“便是想,圆圆却没那么多银子,不知公子可想伸出援手?”
“不想。”他想都没想,月兑口而出:“现如今你用不着躲他,连这面具也莫要戴了。”
说这话时,他神色仍是淡淡的,可眼角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布着几条细细的纹,里面藏着三分薄怒。
我吐了吐舌头,笑着解释道:“圆圆暂时还不打算离开京城,只是刚刚突然想到,若是能将甜品店开在江上岂不是雅事一桩?也不必再满世界的找店面,又麻烦又费银子,这里人少,空气新鲜,景色又美,应该能吸引不少附庸风雅之人。因此才想找一艘大船,废弃的旧船就好,回头停在这浅水里,下面拿桩子固定了。稍稍修饰一下,做几把桌子椅子便能开张了。”
六公子原地兜了个圈子,拍手笑道:“这主意好,前些年我府里做了几艘龙舟,因用不着,管家都运到郊外仓库去了。我正想闲着怪可惜的,现在不找着适用的地方了?最大的上下三层,你看可行?不合心意的地方找几个木匠改了即可。”
我欢喜地蹦了个高,笑道:“行,怎么不行。什么时候能运来?”
“这两日便打发人去仓库找,”六公子手指轻抚下巴,轻声自言自语道:“不如忆品轩的分店也在这江上开一间罢。”
我笑着摇头道:“这个还需从长计议。甜品店对灶台的要求低,是以开在船上也不碍事。若是酒楼的话,没有十个八个炉灶怕是不敢开张,在船上多有不便罢。”
六公子也笑道:“我糊涂了,罢了,那船不消四五日就运过来,别忘了,甜品店开起来之后,我可是要抽份子的。”
我当时随口提了这么个建议,六公子没有正面回应,我想这甜品店不过是小店,比忆品轩差的尚远,六公子贵为皇子,怎能看得上这点蝇头小利。没想到这会子他自己提了出来,我忙笑着连连点头:“使得,使得。”
送走六公子,回去顺路看了看新宅子,连着下了几天雨,耽搁了工程进度,但是地基已经都打好了,我估计如果天气再没有大变化,按期住进去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选好了开店的地方,我精神为之一震,回去又搬出了半个多月没碰的制作酸女乃的器皿和原料,开始发酵,又让奉剑去市场买了些新鲜水灵的水果,回来拿自制的榨汁器挤出苹果、梨子、橙子等各色果汁,找罐子盛着浸到井水里,这会儿的井水已经有些寒气逼人,冰镇效果很不错,浸一夜一天,明日晚上加进酸女乃里,搅拌均匀了……那酸甜清香的味道,单只是想想都垂涎欲滴。
第二天,照旧戴好了面具,睿安给我梳了头换了衣裳,便要出门。
睿安追在身后问道:“姑娘,不吃了早饭再走?”
我看着西客房紧闭的门,摇了摇头,大踏步走出了院子。
自从知道那件事之后,我几乎没跟子言和闭月同桌吃过饭,有意地躲着他们,中饭晚饭时推说身体不适,让睿安用食盒装了饭菜送进房里,早饭则是路过睦中街时随便买一碗白粥两个包子就打发了。
奉剑和睿安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开始还问过劝过,见我紧闭着嘴不理会也不解释,没有办法,终是随我去了。
几天没到六皇子府,因前几日下雨跑迷了路的事,我这次走路的时候格外小心,每一个拐弯,每一处记号都默念着记在脑子里。
顺顺利利地到了学院,我满意地在暗暗夸了自己一通,进了教室,脸上的笑还未消下去,却发现除了那七位高徒之外,在教室后面还站着两个人。
这二人均穿着白袍,外面罩了大红色的披风,黑色的绸缎丝带在头顶紧紧束了个发髻,明目皓齿,神采飞扬,乍一看颇像一对双胞胎。
我平静地走到后面去,屈膝见礼道:“六公子,薛公子。”正是六公子和薛澈二人。
六公子见我还是戴着面具,便知道我不想被薛澈认出来,手指在我臂弯轻轻一扶,笑道:“澈儿听说忆品轩的名厨在此授课,非缠着要来听听。”
六公子这是明明白白告诉我:薛澈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怀疑而已。
我自然地将两鬓落下的一绺碎发挽到耳后,大大方方对薛澈笑道:“薛公子谬赞,俗话说‘君子远庖厨’,薛公子却对此感兴趣,实在出人意料。”
薛澈道:“这些我却是不懂,但好奇,究竟怎么样的人能把仙食坊打的落花流水。”一边说话,眼睛在我面颊和脖颈上来回扫视。
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心下明了。不欲多做纠缠,越过薛澈,淡淡对六公子道:“我跟公子的协议是在一个月内倾心培训这七位大厨,现在要讲课了,请公子和薛公子离开罢。”
“澈,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和庞姑娘确有协议在先,若你真想听她授课,待以后再请她去为你府里的厨子讲授便是。”六公子名为劝,其实是赤luo果的炫耀,两句话说出来,无疑给薛澈碰了个软钉子。
薛澈又气又急,恼怒地抿着嘴,露出了我曾经看过无数遍的熟悉表情——从前每次逗他玩,急了便是这幅样子。
六公子几句话把心不甘情不愿的薛澈带了出去。
昨天六公子说他每天都会来皇子府,看来不是虚言。我究竟为什么要躲着他?从前是为了通缉犯的身份,现在呢?难道为了他当初的不辞而别?为了他曾表现的如此痴情专一,却听了别人几句话就丧失了对我的信任感?
“圆圆姑娘?”我坐在先生席上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下面的学生们受不了了,一声大喊让我重新回过神来。
“啊,今天我想跟各位讨论一下,中药在厨房中的用途。”我慌忙把讲义打开,开始上课。
这一堂课上得极其糟糕,我的状态只能用“神不守舍”四个字来形容。
要不,干脆跟薛澈承认我就是汤圆。
可然后呢?
散了学,他们人都走*了,我站在小院里,看着玉兰树发呆。
玉兰树的叶子渐黄干枯,这些日子凋零了不少,树杈子上光秃秃的,像一支支小小的手臂,努力向天空伸过去。
你想抓住什么呢?我对玉兰树说。
玉兰树没有回答。
于是我又问自己,你害怕什么呢?
一阵凉风吹过,玉兰树的叶子又落下来几片,晃晃悠悠的飘到地面,打着旋。
我陡然知道了自己究竟怕什么——
晚上仍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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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