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言的脸如熄灭的灯火,顷刻黯然下来,失去了仅有的一丝神采。他强笑道:“是了,又是甜品店,又是忆品轩的,你哪像我们,有这许多清闲时间,快回吧,若是忙的话,这些日子就不必来看我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病不是什么要命的,只是得慢慢吃药养着罢了,无需担心。”
“那我,我先走了。”我咬了咬唇,竟不知该说什么,怔了半响也只是挤出来这么一句。
“听薛清说,六皇子府与薛家在京城的宅子临着?你跟澈见了吧?”子言突然轻声问。
我粹不及防,心中一阵狂跳,月兑口而出:“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你在这儿。”
子言凝神看着我:“便是知道了也无妨,澈不是那种人,在薛府这些年,内府从主子到丫鬟,几时正眼看过我们兄妹?也只有你和澈真心对我们,若不是薛家与我有深仇大恨,我和他或许能成为朋友。”
我没想到子言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显得自己小气狭隘,一时不知如何继续谈下去,只得匆匆告辞离开。
“回府么?姑娘。”上了车,柳仲问道。
我摇头道:“不回去,到睦中街上找.个地方吃饭……今儿我想喝点酒。”
奉剑道:“大夫说……”
我怕她又没完没了的絮叨,一.面拉下门帘示意柳仲前面带路,一面抢道:“我知道大夫说不能喝酒,可现在不是用那大夫的药,所以也不用听大夫的。六皇子可没说用万草生肌露也有忌口。”
堵上了奉剑的嘴,我把窗帘子掀开,看着外面飞速.倒驰的江水渔船,安安静静的出起神来。
自从我知道了羞花事件的内幕之后一直认为,子.言受童年家庭巨变的影响,人生观不免有些扭曲,心态也不似寻常人阳光开朗,所以才会将人的生命看得如此淡。但今天听了这番话,将心比心,却着实令我大吃一惊,原来人生观扭曲,心态灰暗的人不是子言,却是我。
自从江南城出逃到了京城,我对谁彻底的放下.过戒心?总觉得别人看我的眼光里有血红的冷光,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在我胸口捅上一刀,因此,习惯了无论跟谁说什么话都说一半留一半,对我好也罢,对我不好也罢,我都很难相信这好或不好是纯粹的——总该藏着什么用意才是。
我一方面觉得.无法彻底地去相信一个人,另一方面却因此而十分痛苦。对某个人的疑心不消除,时间久了,便会忘记这不过是我的猜测,而是把它当成真实发生的什么,这大概是一种自我催眠的过程,不断的追寻着什么,不断的否定自己追寻的,这让我越来越痛苦。
在今天之前,我曾经十分可怜子言,没有健全的童年,没有完整的家庭,没有良好的心态,可现在,我觉得真正可怜的人是我,经历了这么多事,子言尚能如此单纯的看别人,是真正的有一颗赤子之心。
我一直认为子言杀羞花只不过是草菅人命,是对薛府的变相报复,是为了泄私愤而已。此时此刻,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子言不是这样的人能在目前的情况下说出相信薛澈这种话来的人,绝对不会是因私仇而害了别人性命的。一切,果真是像他之前所说的,只是为了我,为了让我彻底的离开薛府。
我把手放在胸口上,一遍遍问自己,若是我经历了子言所经历的一切,会说出今天的话么?答案不言而喻。来到这世界上,出现在我身边的人细数仍是真心实意的多,虚情假意的少,而我,从未间断的揣测、怀疑每一个人,这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之前是因对子言的关心和怜惜,才说服自己原谅了他,那么现在,我却是看着他觉得自惭形秽,羞愧不已。
“姑娘刚开始上车便一直叹气,刚刚是不是那徐子墨又给姑娘吃瘪了?”奉剑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我的沉思。
“没有,我突然觉得有些别扭……”我刚随口说了一句应对之词,随即暗暗后悔,如今说谎却如家常便饭,妄自揣测别人语义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先开始满嘴谎话?若再不改,谁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奉剑虽平日大大咧咧的,可极知道轻重,不该说的话便是对着柳仲,至今也未说过一句。我定了定神,把刚刚发生过的事都告诉了奉剑,垂下头道:“我只是伤心,如今的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从小我娘就教给我,只有真诚才能换来真诚,而我现在对子墨竟也心存忌讳,今天的事半点也怨不得子墨,都是被我的多心搞砸了。”
奉剑摇头道:“别的我不懂,反正,姑娘在我心里是最好最好的,从来不摆主子架子,心地也软,红叶把你的脸伤成这样,你还去跟六皇子求情,若是换了我,不落井下石就算好心,想让我原谅她?没门。姑娘就是想得太多,替我们想,替别人想,就是没为自己想想,总觉得自己不好,总是想着要改什么。可世间万事月兑不了自然二字,姑娘何不顺其自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自己开开心心的就好,姑娘不要整日拘泥什么对啊错的,这些都没什么准儿,只不过是人脑袋里没事想出来的念头而已。”
她前面说的简单,文不对题,让我啼笑皆非,后面的话却风格大变,充满了哲理,虽遣词用句还是奉剑式的风格,大概意思我却是再明白不过。
“傻丫头。”我笑道,可惜她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只是跟着九公主认了几个字,若是能好好进学堂培养一番,说不定早就成了哪个哲学思想派别的创始人。
奉剑却以为我是当真笑话她傻,急道:“柳仲也说我想事情总是太过直线,不会拐弯,可是直线点什么不好?我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别人不惹我,我便跟她们和平相处,惹了我,大不了骂一场心情也是舒畅的,在说,我甚么都不比别人少,身边有姑娘疼我,有柳仲哥关心我,不就足够了么?对了还有怜儿、白睿安……”
说到白睿安,我才想起来,看这阵子忙的,把这丫头给扔到脑后去了!当初说好过阵子就去接她,结果中间又出了这么多事,耽误了不少时日,却连个消息也没给过她,于是问奉剑:“咱们叫上睿安一起吃饭如何?”
“当然好!”奉剑笑道:“若是能把怜儿也叫来就更好了。”
“怜儿不用干活儿吗?净瞎出主意。”我故意白了奉剑一眼,心中郁郁之气渐少。
奉剑道:“姑娘好些日子没去忆品轩,所以不知道呢,怜儿如今不像以前那样忙,六皇子让一个姓袁的男厨同怜儿一起管着后厨,那人据说做了许多年的厨子,领悟力又强,如今已经能自己独挡一面,客人少的时候,怜儿和那厨子两个人可以轮番休息一会儿。”
“姓袁的男厨子?”我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莫不是袁德?”
“听怜儿提过,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那么,让你柳仲哥这就去酒楼找个大大的雅间,我们先去睿安家,然后到忆品轩接上怜儿。咱们中午好好吃一顿。”我兴致也高昂起来,不由得有些激动。
奉剑连连点头:“好,早就有些想念她们。干脆今儿就一起聚聚。”
我喊车夫停了车子,掀起车帘子,把柳仲喊了过来:“咱们中午去琼玉楼坐坐,找能做五六个人的大间儿,钱不是问题。中午喊上睿安和怜儿一起,虽然都是女子,你也别嫌弃,权当今天是出来玩的,与我们一同吃点酒菜聊天叙旧罢了。”
柳仲虽不苟言笑,骨子里却随和,点头道好,便驰马向睦中街方向去了。
我们要去的这琼玉楼在京城里与忆品轩、仙食坊算是齐名的三大酒楼,那地方据说菜品口味远远不及忆品轩和仙食坊,但酒是异常的好,有多好喝?连酒楼的名字都是取自“琼浆玉液”的意思,这味道可想而知。
我在忆品轩开业之前,假公济私的去尝过一次,简直被他家的米酒迷得七荤八素。可惜这家老板也有几分怪癖,不管谁来喝酒皆可,但是不能外带打包。如果点多了喝不完,就当场请在座的客人喝掉,所以,那店里总有两三个想喝好酒又没钱的酒鬼,也去点上几个小菜,一壶酒,然后坐等别人剩下,抢上半坛子。可惜去的人酒量都颇为可观,酒钱又确实不菲,剩酒的人着实不多。
“睿安家你还认得吧?”我只在第一次迷路时到过睿安家,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天生方向感又差,根本不知该怎么走,于是问奉剑。
奉剑跟车夫低低交待了几句,回头说我:“姑娘来京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这几条街还不知道怎么走?趁着幸福号开业之前,我带姑娘到处走走,别回头人家问起来京城到底什么样儿,姑娘只知道幸福号、江边、忆品轩和六皇子府。”
“别说,倒是真应该到处走走,这样吧,这几日抽时间你带我去进进香拜拜佛,等开春了,咱们找个晴朗的天儿,带点吃的喝的,去郊游。”
“郊游?”
“就是踏青。”
“真的?”奉剑突然扭捏道:“我还从来没正经的踏过青呢。”
“那么一言为定,等到春天,咱们一起去,带着睿安和怜儿,”我伸出小指头来勾住了奉剑的手指。
两个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白家住的街口,由于路太窄,马车进不去,我俩在路口下了车,踩着碎青石铺的路,走到白家门前。
刚站定,便听见白大娘的叫骂声和白瑞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矮矮的围墙里飘了出来。
我跟奉剑对视一眼,伸手推开柴门,自行进了院子。
大冷的天,屋门大开,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只见睿安坐倒在地上,脸上一片红肿,当是被白大娘打了耳光,丝毫没有初见时的泼辣相,头上沥沥的往下滴着水,衣领和前襟湿了一大片,双手交叉抱着肩膀,弯着腰,呜呜咽咽哭的好不伤心。
白大娘则一手叉腰,一手点着睿安的鼻尖,跳脚骂道:“这死丫头整天满嘴撒谎,以为这样就能随心所欲了?什么姑娘放你回来休息?哪家主人一休息就是一个月?定是你去了别人家也净耍这驴脾气,把人得罪了,赶你回来的。我告诉你!这许家大公子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这么大的姑娘,整天净在家浪费米面,你哥要讨媳妇都出不起聘礼钱,你也不想着帮衬帮衬,整日在家跟我胡闹!”
睿安捂着脸嚎啕大哭:“我在家里这一个月,姑娘还给我二两银子呢,难道我没给娘?怎么就是浪费米面?许家大公子半个京城没有不知道的,家里放着好端端的大娘子不管,整日眠花宿柳,喝酒赌博,娘就忍心把我嫁给这样的人做小的?难道哥哥是娘的亲儿,我就不是?”
“哈!”白大娘一声怪笑,在睿安头上狠狠搡了一把:“嫁给许家大公子委屈了你?你也不看看人家给了多少聘礼!这还是一小部分,说是你过门那天还有至少比这个多两倍!拿这么些钱讨过门的,就算是小的也比大的身价高。要不是许家大公子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了你,咱们想攀这么门亲都没指望,这事儿我已经跟许家说定了,就是你们姑娘真的再来接你,你也不用再去,就是有那个什么合约,她浑不能不让你嫁人吧?真不知道你这孩子是不是傻的,做人家的姨女乃女乃还不如做丫鬟了?!不用废话,趁早收拾收拾等着后日过门吧!”——
11点半左右还有一章。
从三月份开始,有些别的事,每日可能只能一更了。
呃,希望看在小陌最近辛苦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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