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不比电话慢上多少。电报一发,身在山村的李月娥当天就得知女儿舒梅消息。
知道女儿受伤住院,李月娥一宿没睡。她不是没有见识的普通农妇。从小家里遭灾,她被卖到羊城里的有钱人家当丫鬟。战乱主人家东渡,她卷了点细软跑回家。怕惹上麻烦,爹娘把她嫁到几百里外,被层层大山包围的村子。大概是心中有愧,爹娘没动她攒下的月钱,备下一份还算丰厚的嫁妆。婆婆早逝,丈夫受过教育性情忠厚,她又是个聪明能干的,虽然只生了一个女儿,小两口的日子还是过得红红火火,甜甜蜜蜜。
女儿的婚姻一直是李月娥的心头大患。按照老式人的思维,结婚是得门当户对的。当初她一见吴于磐的手,就断定这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后来陆陆续续得知他是家中独子,父亲是大学教授,就更丝毫没有要他成为女婿的想法。再说奔者为妾,父母国人皆贱之。搁在旧社会,女儿这种未婚先孕再出走的做法,不但会被人看轻,若是被抓到了,还要被自家宗族给沉堂。即使幸运地嫁了过去,男方的家人能看得起妇德有缺的女儿吗?她担心女儿受委屈。女儿的性格内向,什么都爱强忍于心:寄来的书信总是千篇一律的报喜不报忧,寄来的相片多是外孙的照片,却少见她开怀大笑的身影。李月娥真怕她忍出癌来。
说起来,李月娥那时早早看上了和丈夫一样忠厚老实的义子:陈卫国。
按现在时髦一点的说法,陈卫国的童年是一出悲剧:才三岁娘跑了,十岁时爹喝醉酒掉进茅坑淹死了。虽说他爹是个偷鸡模狗的浪荡子,但有爹在,陈卫国好歹能吃饱饭,还能去上学。爹死了,陈卫国被族里过继给他大伯。他大伯小孩多,大伯娘又是个刻薄的,陈卫国不仅学没得上,每天五点就得起来打猪草,烧水做饭下地,照顾弟弟妹妹,忙得像个陀螺。村里人讲闲话,陈卫国在旁一声不吭。人家逗他说,他被逼急了,红着脸挤出一句:“我吃得多咧!一次能吃三碗!大娘没少煮过我的饭。”舒梅的父亲舒庆春常常在教室玻璃窗外看到这孩子亮晶晶的眸子。一次听课入迷,陈卫国弄丢了牛。他大伯娘用竹条抽他。他被追打着从村口滚到村尾。舒庆春忍不住了。他给了陈卫国大伯家半扇猪,又用另外半扇在村里摆了几桌酒,要收养陈卫国。农村大多都不富裕,这种境况能被人收养,简直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可陈卫国不,他提条件。他的唯一条件就是不改姓名。他说:“我爹他人不好,也没什么本事,可他疼人。但凡有好的,都先紧着我,也从来不打我。我是他唯一的种,改了姓,我陈家就绝户了。明年上坟没脸见他。”舒庆春被他的孝心所打动,改收为义子。
陈卫国到了舒家,能再读书上学是肯定的,李月娥又不是个苛刻的性子,舒家当时也宽裕,舒家人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舒梅有的,他也不会少一份。舒家是真真把他当成儿子看待的。他自己也争气,考试每次都是第一,因为身家清白根正苗红,还被推荐上了县里的中专。待舒梅出走,舒庆春中风在床,陈卫国硬是扔下还有一年就毕业分配到县里工作的大好前程,回村务农,成了舒家的顶梁柱。
天刚破晓,陈卫国就从新建的两层砖楼走出来。远远望见义母小院昏黄的灯光,他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娘,你乍起得这么早?”
李月娥放下褪了半边毛的老母鸡,匆匆用水洗了把脸,迎上前去:“卫国,咋样?村长咋说?”出村的公共汽车一个星期两趟,昨天没赶上,忧心忡忡的她实在等不及三日后的车,便把主意打到村部那台拉化肥的拖拉机上。
“那啥,车坏了,在修呢”,看着李月娥瞬间黯淡下去的目光,陈卫国赶紧补充道:“娘,没事。不就出去一趟吗?你一个人上路我也不放心。我开卡车送你去。”
虽说是台二手的,陈卫国的东风卡车可是村里的头一辆,买来没到一星期,被陈卫国的老婆春妮当成是眼珠子一样宝贝着。李月娥有些担忧地问:“春妮不会说啥吧?”
“俺娘用回车,她能说啥”,陈卫国麻利地接过盆里的褪毛鸡,“娘,看你精神不大好,你还是回屋眯一会。不然等会小妹见了准以为我对你不好。那可冤得没处说去。这鸡是捎给小妹的吧。就交给我了。我一定把它拾掇得干干净净。”
“就你贫。”解决了出行的大问题,李月娥暂时放下心中的忧虑,脸上浮出些许安慰的笑容。
为了迁就做销售的女儿和开出租的女婿,吴家的早饭一向吃得很早。余秀莲看到自家老头不仅错过了必看的早间新闻,连最爱的小米粥也没喝上几口,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昨天才把给儿子骂了一顿。好啦,儿子被你骂跑了,你不吃饭,摆脸子给谁看哪?”
不提儿子还好,一提,吴应德急了,顾不上一边埋头扒饭的孙子吴凡,猛地一拍桌子:“还不是你养的那个好儿子!结婚这么久了,还跟外面的女人勾勾搭搭。舒梅住院两天了,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叫他上医院看看,他竟不去,家里也联系不上。现在医院又来电话了。你叫我这张老脸往那放?”
听到这样劲爆的消息,余秀莲一时愣了神。一旁吃饭的女儿吴语柔大大咧咧地插话:“那又怎样?我哥这么帅,条件又好,是我早离了。”
“你说的这叫人话吗!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吴应德瞪了一眼女儿,转头对孙子挤出一个硬巴巴的笑容,“凡凡,你上二楼看电视去吧。”
吴凡乖乖的听话上楼。他是一个敏感的大孩子,知道自己虽然是吴家长子嫡孙,对外名义却是被吴家收养的远房亲戚。他从小被养在吴家,父母分到房子前,一直生活在这里。对在吴家地位犹如女佣的妈妈,他的感情很是复杂:既有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的感动,也有因其身份受人歧视产生的迁怒,更有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怜悯。“反正这十几年,不管妈妈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家里的尊重,她也很辛苦吧。离婚,未尝是一件坏事。”他默默地想。
爷爷,吴凡背着黑猫警长的双肩书包,噔噔噔地跑下楼来,我今晚要回学校了.妈妈在哪个医院?我想去看她.
余秀莲的耳朵有点背,只听到乖孙子说要走,急得举着着铲子就从厨房跑出来:凡凡,怎么那么快就回学校啦!女乃女乃炖了乌鸡汤,喝了再走么.
正在客厅看报的吴应德放下报纸,微咳一声:老婆子,你把乌鸡汤装一些,带凡凡到地区医院去看看她妈妈.我去图书馆给小梅请个假,都三天没上班了.
这老头想一出是一出的.这事又不早说,这乌鸡汤就煲了那么多,带罐到医院,剩下可是不够分了.语柔那丫头搞不好又要闹腾.余秀莲心里埋怨,她看了看形状尚好的鸡,计上心来:要不多装点肉?反正语柔他们是不吃肉的.我多放些鸡翅鸡腿党参什么的,也好看.
打电话证实了身份,舒梅终于从人多嘴杂的急症室搬进普通病房.病房是收费最便宜的四人间,舒梅住进来,还空着一张床.隔床的两位一个是六十左右的老太太,一个是新婚不久的女青年,周围总是围满了人,热热闹闹的.舒梅这边,也不时有人探头探脑.老太太见舒梅一整天孤零零一人又怀着孩子,居然连饭都吃不起,同情之心大起,嚷嚷着没胃口硬是把饭分了一半给她.女青年也隔三差五地向大家派个苹果,雪梨什么的.
整整一天过去,舒梅才在医院见到两位原身的亲属:婆婆和儿子.
看来我在这个家的地位比我想得还要糟糕呢!舒梅挑挑眉,顺从地接过婆婆貌似建议实为命令的爱心鸡汤.火候十足,满口余香,舒梅肚里的馋虫一下被勾了起来,打开保温筒一看-满满的鸡肉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汤渣,汤只余浅浅一底.
舒梅的眼角的余光告诉她余秀莲在旁不住地打量着自己.她掩去眼底的几许讥讽,挑出一只最小的鸡翅细细地啃过,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妈,这汤煲了有两个钟了吧,真好喝.
毕竟相处多年,再怎么不喜欢,也有些情分.看着儿媳满头绷带的样子,余秀莲放软了口气: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再煲给你喝.她把声音放大到隔壁床都可以听到:于磐不是不来看你,只是赶巧到香江进货去了,你要体谅.你也是的,那么偏僻的地方怎么能走呢.害得全家都为你担心.
妈,舒梅拉住余秀莲的手,很是温顺:您说得对.我会吸取教训的.下次一定不会了.您身上带钱了吗?您看,我的钱全被抢了,于磐又不在.
余秀莲被舒梅支去付医药费,床前只剩下了吴凡一个人.这孩子一进医院就皱起眉头,紧闭嘴巴.可即使是这副严肃的样子,他依然是个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少年-眉如墨画,目若秋波,就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小王子.
余秀莲一走,母子两相顾无言.该说什么好?问钢琴的进度还是学校的寄宿生活,舒梅想得太多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低着头,像个无措的孩子,宽大的条纹服露出深深的锁骨和满是针眼的手.
吴凡的眼里顿时满布阴霾,他突然一把抱住惨白消瘦的舒梅,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喃喃道:妈妈.我都知道了.对不起,妈妈,到现在才来看你.
舒梅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傻孩子,这是意外,谁都不想的,她不由自主地用没扎针的手抚mo吴凡的头-头发很软,这是个心底柔软的孩子.她微笑道:你能来,妈妈很高兴.或许,在她原定的人生计划上,还要加上这个漂亮大孩子.
幸福在望,住的又是单人房,宋蕙雅精神满满地说了一夜的悄悄话.
与之共诉衷情的吴于磐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他发现自己戴着领带躺在卧室里,室内暗沉沉的.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觉得口干舌燥,浑身粘稠,脑袋晕晕沉沉,不由皱着眉头地大声喊:”舒梅!舒梅!我要喝水!”
无人应答.
吴于磐这才想起舒梅住院的事情.他拧开床前的百合台灯,找到床底下的热水壶,打开一看,空空如也.”算了,我还是先洗澡好了.”吴于磐月兑下了菜干般的衬衣,随手扔到浴室的洗衣机上,也没注意到洗衣机指示灯亮着.当他全身抹满了威尔士,才发现已然没有煤气了.虽然已是五月下旬,下雨的时候,天气依然冒寒.吴于磐抖抖索索地淋了一遍冷水,也顾不得看耳后的泡沫是否有冲干净,就匆匆裹上浴巾.
洗澡一半没水让人恼火,更令吴于磐郁闷的是-他的大衣柜里竟然没有一件衣服可以穿.正确一点来说,他所有正式的,适合今晚重要饭局的西装都出了问题:外套要不没洗,要不皱巴巴的;长袖衬衣泡在洗衣机里发了臭;领带有折痕,没有熨烫.”难道是舒梅假装生病捉弄我?”吴于磐被这连二接三的状况弄得情绪烦躁,”呯呯呯”地往墙上擂了好几拳.疼痛使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吴于磐继续思考:”昨天蕙雅支支吾吾地提起舒梅在公司见过她.她前脚刚进医院,后脚蕙雅就流产,怎么时机就那么巧?”他开始对老婆前段时间的一言一行细细回味,企图找到其中蛛丝马迹.但是,直到饥肠辘辘地回想到一个月前借故与妻子分床睡的那场谈话,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吴于磐饿得心慌.但是,他是顶注重仪表穿戴的,并不愿意踏着拖鞋,一身白背心运动裤的跑到楼下的小面摊解决问题.
冰箱里塞满了各种新鲜蔬果,却没有他所期盼能快速填饱肚子的面包,香肠或方便面.吴于磐此刻倒是痛恨起舒梅平日把自己的话当做圣旨般丝毫不打折扣地执行.在英国的两年,学校给的津贴并不多,他又是个极讲脸面的,别的不说,光是置办的那几身行头就花了三个月的生活费,只能常常吃些即将过期的打折面包和劣质黑咖啡.回国后,他就特别在意食物的新鲜程度:咖啡是现磨的,面包是刚烤的,面条要买当天的,剩菜剩饭是要倒得,喝的开水不要隔夜的.有舒梅在,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觉得麻烦.舒梅不在,吴于磐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幸而独立生活的底子还在,吴于磐麻利地用电饭锅给自己煎出四个略黑的荷包蛋,淋上酱油,便就着冰牛女乃,用小刀叉子一口一口地吃个干干净净.
肚子满足了,吴于磐依然皱眉.他捏着鼻子从洗衣机捞出泡了两天的银丝印花白色衬衫,放在水龙头下冲了五分钟后拧干,撒了点舒梅的巴黎桂花香水,便抄起红星牌熨烫斗,隔着一层干布熨烫起来.待他把衬衫晾干配上剪裁考究的黑色背心,带着维多利亚时期花卉图案的银色宽头皮带,烟灰色的紧身西裤,白色复古尖头鞋,如贵族闲庭信步于维多利亚宫廷长廊般,在卧室的镜子墙前来回踱步时,客厅的闹钟已然悄悄爬到晚上六点.
刚做生意那会,吴于磐踌躇满志,根本瞧不上那些以吹牛陪酒打牌洗澡为主业的皮包公司.现实教会了他这个象牙塔的书生何为中国国情.在中国,生意能做成的关键,简单四字:人情,关系.眼看时间不够-是去医院照顾舒梅,还是去参加晚上的饭局.吴于磐左右为难之际,来了一条短讯:“磐哥,今晚七点在鹏城大酒店的饭局不要忘了.我爸很少带人的.他已出门.你快去打车.”
“反正已经迟了两天,再迟一天也没什么不同”,吴于磐压下心底的一丝愧疚,心中天平迅速倾斜”既然已经选择了蕙雅,就不能让她的父亲失望,只能对不起舒梅.再说,要是能结识彭建军,对公司业务很有好处,不去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