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梅一觉醒来,已然是九点了.李月娥和病友们大概去医院饭堂吃饭去了,只余下她一人.窗外阳光正好,还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鸟叫.这样的风和日丽的天气,只让人觉心情舒畅,连微风也带着一丝丝暖意.舒梅舒展双臂,仿佛要将那春guang拥抱入怀.
刹那间,虚掩的门被推开,探进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仿佛大提琴般含情的声音低回响起:"舒梅."
舒梅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看见这个人,她就明白懦弱如"她"怎么会有如此勇气做出千里追奔,未婚生子的惊世之举.
只见他穿着白衬衫,藏青色的仔裤,挺拔秀欣一如白杨.丹唇未启先笑,两道剑眉飞扬入鬓,眼波流转,眉梢眼际带几分*,一片温情脉脉.
"温暖,清贵,距离"舒梅的脑海闪现几个自相矛盾的评价:他的棱角并不分明,秀气的外表容易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眼神深邃清冷,有种摄人心魂的魅力;嘴角微翘,似微笑,更似讥讽.
"好些了吗",吴于磐走近呆愣着的舒梅,用手拂过她的头发,"你看起来瘦了."
"哦,是吗",舒梅的声音小小的,像是梦呓.她低下头,窘迫地拽着衣角,脑子里乱成一片"头发很乱吧;都没洗脸,不知道会不会看到眼屎;这件衣服怎么这么大,一点也不合身."
她总是这样,一副畏畏缩缩见不得人样子.吴于磐心下唏嘘.也许爱情真的是盲目的.初恋那个满山红梅中娇憨可人的少女,大抵只源于自己的想象罢了.她早已不是那个他爱的山中精灵了.吴于磐的脸上平静似水,带笑的薄唇却吐出一句残酷的宣判:"舒梅,我想你都知道了.我们离婚吧."
不!不!这不是真的!舒梅的胸口隐隐作痛,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心里涌起一股彻骨的冰寒.室内温暖如春,她却冷得簌簌发抖,只能瞪大眼,望着吴于磐,喉咙咯咯作响.她喘不过气呼吸,挣不出力气逃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绝望的浪潮铺天盖地地从头顶打下,把她整个淹没.
"梅梅,你怎么了?"门前响起李月娥的惊呼.她快步向前,一把搀起已经翻起白眼的舒梅的胳膊,将她平摊到床上.吴于磐颇有些狼狈地想开口解释几句,却被李月娥猛地吼道:"那么大个块头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医生!"
意识海的深处一片浓的化不开的黑,一团模糊的灰影,似是人形.原来如此,苏眉心下一叹,总算知道自己这几日情绪如此异常的根源.她走近一看,灰影五官尚算清晰的脸上满是狰狞和绝望."不好,它要入魔了!"苏眉心头一震,反射性地念起:"尘是尘,土是土,身体归于后土~"
一篇后土往生经念下来,灰影身上淡去许多浓雾,隐隐变得灰白起来,神情也恢复了清明.它朝苏眉微微躬身一拜:"谢谢仙子搭救."苏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阴神一袭复古白衣,身绕五彩神光,有如传说中的仙女.
苏眉朝灰影深深行礼,言语中满是歉意:"无论人与仙,应各行其道.你虽然生机已绝,魂魄不全,但我在没有获得你的同意前就夺取你的躯体,实在有罪."显然是没料到仙子如此和气,灰影脸上神色阴晴不定,转眼之间,伏身大拜,泪眼婆娑:"仙子慈悲,还我身体."苏眉再叹一口气,将灰影扶起,苦笑道:"非是我定要霸占你的躯体.只是如今你的魂魄不全,即使助你还阳,也不过是一个心智不全的痴儿罢了.你若愿意,我将你的残魂投入月复中胎儿,来世成为我的孩子可好?"
"那,那我的孩子",灰影十分犹豫,能够重来一次人生,又有谁会不心动呢.
苏眉微笑着解释:"现在体内的受精卵还未发育完全,我可以促使它自行一分为二,形成两个胚胎.如此,出生时身体可能会有些虚弱,但只要后天调养得当,并无大碍."
"我",灰影欲言又止.
苏眉善解人意地询问:"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灰影咬下下唇,再度伏身大拜:"请仙子照顾家中老母.她膝下无子,仅余我这一点想念.我平生不孝,有命无运,累及爹娘,愧为人女",说道这,它兀然抬头,满腔悲愤,声声泣血:"然而我负天负地,平生却不曾负一人!为了这个家,我呕心沥血做牛做马,却在落难之际换来一句离婚!他趁我年幼无知诱我在先,另结新欢弃我在后,丝毫不顾十几年夫妻情分,实在欺人太甚!我恨那狼心狗肺的负心人!但愿有朝一日,他也像我这般一颗真心被人无情糟践,才能解我胸中郁气."
苏眉眉头微皱.她大抵是不赞同灰影流露的人生态度的.人的一生是那样的短,让自己过得好,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何必把力气花费在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身上.然而值与不值,在乎当事人的观感。灰影就是那样痴心得自私女子.否定了她牺牲了亲情的爱情,也就否定了她的一生.
想了想,苏眉扼首应道:"如你所愿."语音一落,五彩神光大作,灰影渐渐变白透明,最后化作点点星光散去.
舒梅一睁开眼,就看见李月娥那担忧的眼神。
李月娥用手梳理女儿凌乱的长发,道:“公司有事,女婿就先走了。”她顿了顿,握住舒梅一边没打针的手,忍不住开口问:“梅梅,你们夫妻俩到底怎么啦?你给娘说实话。”她看着女儿惨白得可怕的脸,语气缓了又缓:“俗话说得好,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们夫妻这么多年,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
“娘”,舒梅捂住脸,“他在外面有女人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李月娥一只手的指甲深深地掐到手心,却故作轻松道,“两口子过日子,总会有些磕磕绊绊,哪能那么平顺呢?男人嘛,总是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哪有不偷腥的。你爹那样的老实人,不也曾跟村里的郭寡妇不清不楚过。凡凡都这么大了,你肚里还有一个,他能不顾着?”
“娘,你不懂,他这回是铁了心了”,舒梅抚着微微拱起的小月复,淡淡苦笑:“当年如果不是有了凡凡,我根本进不了吴家的门。十三年了,我掏心掏肺,哪怕是一块石头,也该焐暖了。可是,他们吴家的人没有一个看得起我,我寒心啊!这些年,他一个月碰都不碰我一次,就好像我身上有瘟疫一样。他有把我当老婆吗?在他心里,我大概就是一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老妈子。”她抓住母亲的手,双眼泪光点点:“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这~”李月娥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程度,一时为难:离婚,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女儿今年过三十了,肚子里有个小的,家里还有个大的。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烂茶渣。已然是不值钱的鱼眼珠子了,哪能象做姑娘时一样任着性子。即使离了,又能找到什么好的?说不定比现在的女婿还差。但是,女儿还有大半辈子没过完,也不能让她在家守活寡啊!又不是尼姑。
李月娥左思右想,斟酌着道:“梅梅,现在最重要的肚里的娃,千万不敢胡思乱想。有了娃,他想离,美得他!找政府做主,看政府给不给!我们现在是新社会,又不是三妻四妾的旧社会.多生几个,你在吴家就有了依靠.吴家的人就算看不上我们乡下人,还能嫌弃他家自己的种?”
舒梅点点头.看来这个土著社会文明程度比她想象略高,妇女能出去工作,还拥有部分选择权,并不完全是丈夫的附庸.她舒了口气,才发觉经过一番折腾,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湿,全身黏黏的很不舒服.出于某些顾虑,她略为不好意思地请求:“娘,我现在还不想见到他。你能帮我回家拿身衣裳嘛?这身还是隔床的肖阿姨给的。”
“什么,吴家这样欺负你,连身衣裳都不肯给你带?”李月娥心头火起,嚯的一声站起。
“娘”,舒梅摇摇头,“不是不肯带,是根本没想到过我会没有换洗的衣裳。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我都不计较了,您也别生气啊”,她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娘,您在医院门前招辆摩托车,就说到鹏城大学南区教师楼7栋。给他一块钱,他会到门口的。我就住在一楼102,左手边那栋房子。到了那里,叫他不要走,等下再搭你回来。”
“鹏城大学南区教师楼7栋,201,是不是?”李月娥生怕记不住。
李月娥是第一次来大城市。单凭一个地址,要求她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太太找到没去的过的地方,的确是有些不妥。舒梅想了想,伸手扯下一张纸,用笔唰唰写下鹏城大学南区教师楼7栋201这个地址,又扯张纸写下一串电话号码,嘱咐道:“您把纸条给司机看,他会知道去的。要是找不到,就叫他开到学校大门口门卫那里,然后打这个电话。”
“这不是亲家的电话吗?”。李月娥推开纸条,有些不服气:“我都记得牢牢的。不信,背给你听。”
“不是不信你,这不是以防万一嘛。反正也不重,揣在裤袋里就是了”,舒梅有点好笑。她把两张纸条塞在了李月娥的手上,又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条钥匙用红绳绑起,挂在李月娥的脖子上,“给,这是大门钥匙。”
不到一个小时,李月娥就回来了,只是脸色不太好看,黑得吓人。
“娘,怎么啦?没找到地方?”舒梅有些意外。
李月娥眼前浮现那个装着满满精致男式大衣的橡木衣柜和灰扑扑黑沉沉都是过时月兑线旧衣的抽屉,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抑:“你,你当年怎么就怎么不听话,选了那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你看看你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娘心疼啊,心疼啊!”她拼命拍打着胸口,“幸好老头子走得早,要是他看到你现在这样,他在地下都不安心啊!我们舒家这造的是什么孽啊!这天杀的吴家!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心就这样的硬,这样折腾我的娃!”
“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了”,舒梅把抽泣如孩子一样的母亲抱在怀里:“娘,你放心,女儿再也不会这样傻了。您别哭,您哭得我心都碎了。”
“好,好,我不哭,娘不哭”,李月娥想起舒梅肚里的孩子,一边抽噎着,一边拼命擦着眼泪,嘴角勉强地上翘:“刚刚被风沙迷了眼,疼的很。我到厕所洗洗。”
望着母亲那蹒跚的身影,舒梅的脸沉了下来,眼睛蒙上一层雾。哼,吴家,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