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梅见到吴凡时，他瘦了许多，显得身上浅蓝格子睡衣格外宽松；颧骨突起，眼神呆滞，弓着背静静地坐在床沿上，手里握着一个黄橙。那手也不是记忆中钢琴家修长结实、富有表情和内涵的手，却青筋毕现毫无生气，一道褐色的疤痕狰狞地盘踞在手腕上。
“凡凡！”舒梅失声叫道。
吴凡身体微微一震，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出现欢喜和惊愕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做声。接着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惊慌地钻进被窝，缩成一团，用被子把自己包裹成茧。
舒梅的心直往下沉。看到那么有灵性，平常总笑嘻嘻的孩子突然变成了这样，感觉比什么都难过，嘴里涌起许多话，却像被什么挡着似的，吐不出嘴外去。
几步走到床边，舒梅俯身紧紧抱住那团努力把自己缩小缩小再缩小的茧，一迭声道：“凡凡，不要怕，妈妈回来了，我们回家。”
片刻，吴凡头披着被单，一把搂住了她，在她怀里失声痛哭，几乎喘不过气来。
舒梅一直轻轻地拍着儿子的背，沉默着，心在眼泪打湿衣襟的一瞬间结结实实地抽疼起来-人的承受能力是同年纪一起成长的。每个年龄，只能承受属于这个年龄的伤痛。要背负多么不可承受之的伤痛和绝望，才能有那一道深深割腕留下来的疤痕？
大哭一场后，吴凡睁着那双肿成一条缝的眼，紧紧地拉着舒梅的手不肯放，直到不知不觉力疲睡去。舒梅凝视着儿子眉头始终不能展开的睡容，慢慢将手抽出，踮着脚走出，在轻轻地把门给扣上。
“儿子哭了？”候在厅里的吴于磐注意到舒梅衣襟的大块湿迹，端着一杯咖啡递到舒梅面前。
两年前和舒梅站在一起，他看起来是更年轻的一个。现在虽然还是美男子，却有些老相了，眼里充满了疲惫。也难怪，相由心生。好不容易处理完儿子的事，紧接着又要照顾怀孕的宋蕙雅。可能是体内的荷尔蒙作怪，怀孕的女人常常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发脾气，心情无缘无故地变差。
“嗯。哭出来就好。只有先把心里郁积的情绪发泄出来，才能开始走出来。”舒梅闻到一股咖啡冲剂的味，微微皱了皱鼻子。连夜赶排完最后一场戏，滴水未进，也没什么胃口。把杯子搁到茶几，她坐下来，揉了揉眉心，压低声音道：“你电话里也没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孩子遭这么大的罪？”
吴于磐沉默好一阵，叹了口气，从茶几座下拿出一个棕色大牛皮纸袋摆上，有些颓唐地道：“你自己看吧。”
纸袋的分量不轻，舒梅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谈不上什么摄影技巧，甚至曝光有些不足，乍看很像初学者拿着单眼傻瓜机胡乱抓拍了一张。
它的特别之处，在于“人”。
模糊阴暗的杂物间里，两个穿白色练功服的少年格外显眼。一个浓眉刺猬头，伏在桌子上，双眼紧闭，好梦正酣。一个身段修长，眉眼清俊，俯身在浓眉男孩的脸颊落下一吻，眼里的深情和矛盾挣扎清晰可见。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吴凡和彭斌一直很合拍，不会成为好兄弟就是恋人。舒梅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现世的观念里，同性相恋是先天基因所致，虽然比例远远小于异性恋，但并不少见。至于早恋，则是这个面位某个国家为了减轻人口压力，提倡晚婚晚育所实施的一种策略。现世男女过十八岁就可以结婚。十五六岁，正值青春少艾，喜欢上某个人，产生少年维特之烦恼，多自然多正常的一件事。
她继续从牛袋抽出一叠长长短短的收据，目光随意落在上面，不由失声惊呼道：“电休克治疗？”
吴于磐点点头，甚至有些欣慰地道：“对，厌恶性疗法。以前是每天要电击六次，现在只要每两个星期巩固一次。挺有效果的，比用氨水或者吃药的好——”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舒梅瞪大眼睛打断道：“为什么要电击？还电那种地方，还让他吃你不知道这会让人性无能吗？”……
“可是，他喜欢男人”，吴于磐把话题往回收：“这也是儿子同意了的。虽然看起来危险，但我找的是权威专家”，他耸耸肩摊开手，“总比别人说是变态好。等儿子把病治好了，还可以在外地找一个媳妇。我跟医院签了保密合约。”
“变态？！什么变态？！”舒梅长久以来忍在心底的所有怨气，所以忍无可忍的喝问汹涌出喉：“他是变态，你是什么？你是他爸爸！”像一头被激怒的斗牛犬，她咄咄逼人地将鼻尖凑近他的下颌，“你眼睁睁望着儿子陷进痛苦和恐惧，眼睁睁地望着他流血流泪，眼睁睁地望着他终结生命，你做了什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被人知道你是变态的爸爸！”
“那我能怎样？告诉每个人我的儿子喜欢男人？！”吴于磐几乎不敢与舒梅对视，他站起来，别过脸去大声道：“我做错了什么？就算在立法允许同性婚姻的国外，同性恋也是违背自然的、被主流社会排斥的。更何况在这里，同性恋就等于是艾滋病。谁不怕？”
血浓于水。儿子出事、自杀、被当成神经病治疗，作为父亲的吴于磐怎能不心疼，不惋惜。他转过脸，嘴唇紧抿，语调缓慢轻柔，试图说服舒梅，“我也是为儿子好。我知道你爱凡凡。你很难接受现在这个局面。但这好比儿子杀了人，作为父母的我们应该劝他自首争取减刑，而不是自欺欺人说他没有杀人，不是吗？”。
“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反对他，可你不能。你怎么能？你是他爸爸，你应该无条件地站在他那边。”想着儿子就在隔壁，舒梅压住纷杂的心绪，几乎没有表情地沉声道：“你怕，我不怕——就算他杀了人。我会帮他埋尸。如果你不能保护他，那么，把他还给我！”她扫了一眼主卧室，感觉门背后的女人松了口气，呼吸放缓，一边嘴角微微上扬，“反正你也不缺女人来生儿子。”
吴于磐嘴角向下瘪着，这是经典的犯错表情。他掩饰地扯了扯嘴角，将目光移到旁边。舒梅有意无意戳到了要点——如果不是宋蕙雅怀孕，或许他不会告知舒梅这件事，至少会等到儿子病好后。
吴于磐不得不借上厕所来逃避随之而来的静默、尴尬和内疚，一回头却发现吴凡站在后面，
径直穿过他到舒梅前面，“妈妈，我们回家吧。”
舒梅牵着儿子微凉的手走在路上。抬头望去，高高低低的电线杆纵横交错着把灰绯色的天空分成一块块的。几点黯淡的星，孤寂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