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可好,几个女人全部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讨论里夹杂着兴奋:“哎,终于是哭了,还以为是个傻孩子呢!”
我差点背过气去,我为了让我娘省心而刻意从来不哭,她们却以为我是傻子。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一次哭个痛快好了。
我一面儿哭,一面儿小手乱摆,小脚乱蹬,我娘懒懒地抱着我拍了几下,见我仍啼哭不止,就不耐烦再管了,转手就要把我交给翠缕,却被沈萍接了过去。
沈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长相堪称精致,面部的线条很柔,额头饱满光滑,但她却似乎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美,从来没有过多的修饰自己,现下,她头上只插了一支玳瑁ju花簪,衬映着满头的青丝,简约而含蓄,却不失雍容之美。
她抱过啼哭不止的我,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襁褓,口中哼着好听的歌,轻凝着我的眸子,含着晨露般宁静的水漾,目光极尽温柔,我瞧着她这样的眸子,不知不觉沉陷进去,但被白喜凤掐过的疼痛还在,我依旧瑟缩着肩膀。
沈萍用手抚mo我微蹙的额头,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撩开我颈边的棉被,目光随之一冷,口中喃喃道:“她这是怎么了?对小小孩儿也下得了手。”
这话却被坐在一边吃差点的李玉莲听着了,她忙放下手中的杯盏站起来,凑过来看我,惊道:“哟,这是谁干的?”
说完,自己先叫了起来:“不会是刚才走的那位吧?我说呢,小薇子前一刻还好好的,由她手抱过就哭了起来。”
我娘听到动静也走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李玉莲将我颈上被掐那儿的领子撑得大大的,方便我娘看个仔细:“姐姐,你瞧瞧那人做的好事!”
我娘一看我脖子上那块地方都红肿了,眼圈儿一红,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看到我娘的泪,我觉得心里很舒坦,这是她在乎我的表示吧。
可是,她却转过脸去,对着沈萍哭诉:“你瞧瞧,我不过是生了个女儿,就被府里的人骑到头上来了,白喜凤这样的人都敢当着我的面作践我,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姐姐,你别伤心,白喜凤她算个什么东西!进了府里这十几年,别说给老爷续香火了,肚子平平坦坦,一点动静也没有过,这要换做是我,在府里连大气也不好意思出了,她倒好,在人家家里作威作福,倚老卖老,真亏她有这个脸!”
李玉莲趁机痛骂白喜凤,一半算是宽慰我娘,一半算是宽慰她自己。
“玉莲,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娘大概是听得心里舒坦了,用帕子擦着眼泪,小声道:“我听说,白喜凤以前有过一胎,可怀了没到两个月就折了。”
“啊?”李玉莲杏眼圆睁,露出那种听到八卦后兴奋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压小了声音,“真有这回事吗?”。
我娘点了点头:“就是因为小产事后处理不当,她之后再也没能怀孕过呢。大概是因为这样,性格也变得越来越乖戾,看谁家的孩子都不顺眼。”
“哼,别人有自己无,她当然会不高兴了。”李玉莲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
沈萍淡淡地接过她的话:“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她不像我们年轻,还有着指望。只是,真不该拿小薇子撒气。”
她这话说完,李玉莲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或许是觉得没趣,坐了没多大一会功夫,李玉莲就离开了。
我娘送她出去,看着她婀娜的背影渐渐远去,等她走了很久,我娘依旧没有回身,只是愣愣地依靠在门栏上,萧瑟的夕阳将她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沈萍抱着我走了过去,我娘眉头一如既往蹙着,目光涣散,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薇子今天满月呢,你选好时辰了没?”沈萍轻轻地拍了拍我娘的肩膀。
我娘恍惚回过神来,一脸茫然:“什么时辰?”
沈萍一愣:“哪家的孩子满月不落胎发?还得给小薇子洗个澡呢,洗完澡,落完发,就能出去见人了不是?”
我娘悠悠地叹了口气,目光重又变得迷离起来:“天都要黑了,老爷还不来,这孩子生下来他就不曾见过一面,他根本就是把我忘了。我……我以后可如何是好?”
听得我娘如此颓丧,我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串依依呀呀的儿音出来。
“看,你这么消沉,孩子也不依呢。”沈萍慰抚地模了模我的脸,想说什么,却见我娘一脸的痴迷,显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便只有叹了口气,拿了一串铜钱,让翠缕出去寻个剃头匠回来,自己则去打了一盆子热水,把我从襁褓里抱出来,用热毛巾一点一点地为我擦拭身体,擦完了,又找了身新衣服为我穿上。
不一会儿,翠缕领着个穿灰袍子的剃头匠进来了。那人举着剃刀,小心翼翼地将我头顶上为数不多的胎发绞了下来,交给沈萍。
沈萍将我的胎发搓成一团,从自己身上取了个金丝编成的络,将发装了进去,然后挂在床头,叮嘱翠缕“无论如何要看好,这是小薇子的命根子”云云。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娘依旧跟木人一样坐着发她的愁,目光好像在我们身上,又好像不在。
当沈萍将已经被修整得干干净净的我送到她怀里时,我努力地摆手蹬脚,将她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她用悲切的目光和我对视,那眸子里殊无光亮,只如死灰般沉寂。
我心中一个咯噔,此前我很少有机会和她对视,从未想到她的绝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我不禁有些慌乱,咧开嘴巴,对我娘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我知道我的笑必是甜美纯真,因为娘的眼睛一亮,眸中泛出柔光来,这一个月,我是第一次看见她用这等温情的目光凝视我。
她抱住我,用她冰冷的面颊贴着我的脸,动作极尽温柔。她的眼泪,像是液体的珍珠一般,带着冷清的光泽,浸润着我娇女敕的皮肤。
娘是爱我的,她的眼泪说明了一切。
她没有说任何话,我却清楚地听到了她向我说抱歉的声音。
我心里甜甜的,虽然受了这么久的冷遇,但是一切还不太晚。但愿我的笑容,能给她干涸的心田带来些许的润泽,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也许明天一早醒来,她就会发现,其实没有男人的关爱,她也一样能很好地火下去。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睡了这一个月以来最踏实的一觉,娘就在我身边。她的呼吸平稳而安定,从来未有的祥和,这也让我的心里格外舒坦。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在翠缕的惊呼中睁眼醒来,看到娘半悬在房间里的身体。
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这个陪伴我走过穿越的最初岁月的女人,就这样仓促地离我而去了,在我心底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除的遗憾。
很久以后,我还在想,如果当时我的眼光再敏锐一点,应该不难发现我娘的生存信念已被消磨殆尽,她在我面庞上流的那些泪,不单单是出于悔恨,更多的,是出于将要决绝的不舍。
如果我能察觉到这些,也许我会竭尽所能地做一些事情,那么,她年轻的生命可能就不会如此轻率地消失。
我切实地感觉到了心痛,还有自责,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如果再有这样的人出现在我的周围,我,乐薇,一定不会让这样的悲剧重演,一定不会。
只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想得有些远了,我才满月,娘就没了,不要说拯救别人了,以后的日子,谁来拯救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