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有菩萨在身边,我的心情逐渐宁静平和下来。从香案上抓了一个苹果,用袖子擦了擦,就放到嘴巴里咔咔地啃起来,一边啃,一边用手抓了个装了文殊菩萨的小神龛,漫不经心地看起来,反正我不信佛,对菩萨也完全没有敬畏之心。
一边看,一边感慨,这些泥胎金粉的小东西做得还真是精致,比现代那些粗制滥造的塑料菩萨要真诚得多了。
我正在想一些有的没的事,忽然耳朵竖了起来,有叮叮淙淙如流水般的熟悉琴音,从空气中遥遥地传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夕何夕兮,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诗经里的《越人歌》,是整首诗经里我最爱的一首,所以将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只知道诗经里的大多数都被古人配了乐,千百年不断地反复吟唱,那些或凄美或热烈的爱情,随着隽永的诗词一道,隔着沧海桑田的时光一次次被歌者演绎,在时光隧道的这一头,重又放出璀璨的光华来。
我从前只是在电脑上听过那些在录音棚里奏出的乐曲,这次,却是头一回听到现场版,心中的震撼,用笔墨难以形容。
更何况,我已明明白白地辨出来,弹琴唱歌的不是别人,正是五娘。这首曲子也不是别的曲子,正是赴宴前我央求她奏给爹做寿礼的那首曲子。
琴音优美,欢快处恍若风过竹林的喧闹,幽咽处又恍若皑皑雪夜的寂静,仿佛是那首我听了无数遍的乐音,却又它惯有的欢欣中加了些许忧伤,将搴舟女子的幽怨思慕心境,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不懂曲,只觉得好听,比我听过的任何一首曲子都要好听。
正如歌里唱的,王子啊,我对你的心意,连山中的树木都知道,为何你总是不知?
这首歌契合五娘对爹的心意,她在心中掩藏了这么久的情思,终于倾吐出来了。不知我爹听到这首曲子,能不能体察到我娘的用情至深?如果不能,那他真是世界上最最愚笨的男人了,一个男人,既花心,又冷酷,拿腔拿调,对儿女情感缺失,已经是不可原谅了,如果又加上一条愚蠢的罪责,岂不是一无是处?不过,能够官至户部侍郎,我爹应该不至于这么无药可救吧?
心中一时千头万绪,不知所想。既欢喜,又忐忑,一时觉得五娘终于冲破了自身的樊笼,可喜可贺;一时又觉得我爹这么个大俗物,配不上五娘,真是太惋惜。
曲子到了末尾,铮然而断,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月兑离带水,一如五娘毅然的性子。
我的心,却随着乐曲的消逝越发紧张起来,从香台上跳了下去,满地打转,恨不能立刻就从这祠堂里跑出去,看看一墙之隔那边的动静。
只是,如果我这么做了,不但不会帮到五娘,反而会害了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当我思绪渐渐沉寂,蜷缩在蒲团上将要睡着的时候,身子被柔软地抱起,抱我的那双手,贴着我略显单薄的夏衫,带了令人心安的温度。
我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却见五娘带着薄薄笑靥的脸近在咫尺,她的眸子里对我的怜惜,还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柔光。
我在前世亦经历过爱情,我知道,只有恋爱中的女子,双眸才会绽出这般明媚的光芒。
一抬眼,看见祠堂外已是沉沉的夜色,四下里一片寂寥,偶尔有不肯安睡的夏蝉,在静夜里发出一声无聊赖的鸣叫。
时间已经不早,或许已是深夜了吧,那么说,五娘或许是有别的事耽误了,等结束了,才急急地跑过来接我。
我伸出小手,替五娘擦去鬓角微微的细汗,心中的喜悦自不必言说。
五娘抱着我,任我在她身上猴儿似地蹭来蹭去,半点安分也没有。
她的脸上有着初生晨霞般的羞涩,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向我开口:“薇儿,我……我听了你的,向你爹进了曲。他……他欢喜得很。方才,我们已经……嗯,已经在一起了。”
我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歪着头问:“娘,你高兴吗?”。
五娘咬着唇,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嗔,微不可闻道:“嗯,娘高兴,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我不愿捉弄她,故意发起小孩子脾气来,撅了嘴闷闷地问:“五娘有了爹爹,以后便不要我了吧。”
五娘微微一怔,继而笑起来,用食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头:“笨薇儿,你是娘的心肝宝贝,世上任何人都比不了的。”
她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一般:“若不是为你,我还下不了决心抛下颜面向你爹爹示好呢,可一想到你自己孤零零在这里,我便什么也顾不了了。那些人笑,就让她们笑去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小小的心里像是被充了汽一般,迅速地臌胀起来。
原来被一个美好的人如此深爱,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
我在她怀里爬起来,以头抵着她的额头,用鼻子轻轻地蹭着她的鼻子,然后在她清癯的面颊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五娘被我逗得咯咯笑起来,我也笑。她抱着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祠堂。
长长的寂寥的甬道,因为我们娘儿俩的喁喁交谈,而变得生动起来。
“薇儿,娘要谢谢你呢,是你给了为娘勇气。”
“娘,我后悔啦。爹爹配不上你啦,你现在就月兑身吧,还来得及……”
“乱说话。你这古怪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你爹跟我说,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你性格太过沉寂,他每次一看到你,就想起你逝去的娘,所以才总是不见你呢。”
“哼。”
“薇儿,其实为娘也觉得你应该再合群一点呢,如果你对其他的姨娘也像对我这样温柔,她们也都会喜欢上你的。”
“不稀罕。”
五娘长长的叹息,跟着身后逐渐晦暗的祠堂里的光亮一起,消逝在无边的夜色里。
而我,却不是全无触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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