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这样的心思,我重又来到了祠堂。刚吃过午饭,阳光炽烈,祠堂却因高深空旷,倒是一片难得的阴凉。我想,此时此刻,在这里打一个小盹,应该是极为惬意的。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得外面有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我打了个激灵,一个鲤鱼翻身从蒲团上跃起,快手快脚地爬上了香台,钻到观音身后藏了起来。
一般人,进了这祠堂无非是进香请愿,就连祝祷,声音都是极轻的,怕的是扰了祠堂肃穆清幽的气氛。
可是,这人一进得祠堂,便猛然扑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在口中念着些什么,我听得他口音凝涩古怪,竟好像是个外地人。
是了,祠堂属于乐府,凡是雁安城中人都是知道的。也只有外地人,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冒冒失失闯进来,而且,祠堂的主位上,明明供奉的是送子观音,按道理,是轮不到一个男人来参拜的。
他很显然是喝过酒,而且喝了不少。我藏在观音身后,都能清晰地闻到刺鼻的酒味,我不禁掩鼻,心下却也好奇,是什么能让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伤心?
他虽然在嚎哭,声音却十分柔,没有寻常男人嗓音中的那种粗粝坚硬。
透过观音与文殊菩萨之间的缝隙,我悄悄地望下去,却见一个年轻的男子伏地在地上,身上穿的是极为文质的蓝色书生袍,头上扎着寒门学子的蓝色方巾,掩面跪在地上。
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不由觉得好笑:“我说,你哭什么?”
话刚出口,我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尴尬境地,马上掩住了口。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来,已经是不可能了。
果然,那男子立刻停止了痛哭,惊愕地抬起头来,一脸涕泪交流,真是惨兮兮悲戚戚。若不是这哭相实在太过不雅,他的面貌还真可算得上清秀,是个不令人讨厌的男子呢。
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男子好像有什么地方与寻常男人不太一样。可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我却说不上来。
此刻,他正睁大了眼睛,一脸紧张地四处张望,最终,将目光直直地落到观音像上来。
我做贼心虚,以为他一定是发现了我藏身在后面,心中叫了一声倒霉,便想起身从观音后面走出来。
可是,那男子忽然变了动静,仍旧以双膝跪地,急急地扑到香台上来,吓得我不敢动了。
这还不算什么,他随后说出的话,才更是让我大跌眼镜。
“菩萨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你可是看见了我的悲苦,特意来提点我的吗?”。
天啊,他竟然以为我的话是从观音口中出来的,以为是神迹发生了呢。
我哭笑不得,看着他虔诚的样子,又不忍心说出事实,想要走出去的意愿,更是生生地刹住了车。
我脑中瞬间浮涌了无数个念头,如果我是观音,我该怎么和敬仰我的信徒说话呢?要采取什么样的口吻呢?一时想不出什么标准答案来,心中一急,随口胡诌道:“放肆,你仔细听听我的声音,稚女敕尖细,哪里似观音那般柔和圆润——我,我分明是,观音座下的童子。”
男子一脸惊诧,慌不迭地跪下磕头:“是我糊涂,唐突了尊驾,还请童子饶恕。敢问童子,您是观音座下的哪一位?”
“呃,这个嘛……”我微微顿了一顿,脑子飞快转动,“大士赐我名息心。”
男子微微发怔,喃喃自语道:“观音菩萨座下,左为善财童子,右为小龙女,是为金童玉女也,好像没有听说过有息心童子啊?”
我咳了一声,寒森森道:“你当真是愚蠢!观音大士慈悲为怀,每天渡人无数,难道只有一对金童玉女而已吗?”。
这番话果然把那个傻子唬住了,当下就不敢多言,只是连声认错起来。
看他一脸虔诚,我捂住嘴巴,险些笑出声来。游戏既然开始了,没理由玩到一半就放了。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变得肃穆和轻慢。
嗯,神之所以为神,大抵都是骄傲的吧?就算只是个小屁孩,也不例外。君不见牛魔王的儿子圣婴大王,也就是传说中的红孩儿,不过会个喷火的秘方而已,就敢把齐天大圣踩在脚下。
“我本来睡觉睡得好好的,却被你的嚎哭吵醒,罢了,我虽然年轻,却最见不得人间疾苦。说说,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虽然在这个朝代生活已久,却还是不太习惯他们那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
那男子连连以头顿地,带着哭腔道:“请息心童子明鉴,我如今为心魔所困,万念俱灰,只求一死了。”
他抬起头来,眼中的颓丧和绝望,让我心惊,而声音之凄惨,也是前所未见:“童子,你能看出我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吗?”。
他仰着脸,虔诚地对着观音,我不由得细细打量起来,此时有明烈的夏日阳光,大片大片地从祠堂门口涌进来,日光自东向西,悄无声息地移动,不知不觉中将香案前的那一方地面照得通明。
而他,正好跪在这一片明烈之中。他脸上先前被遮挡在阴翳中的细节,霎时无所遁形。
他下巴上,竟一根胡须也没有。是的,任何朝代,都有像我爹爹那样,将下巴上的那一抹草修蓄得极为精致的美髯公,也有偷懒的男子,嫌蓄胡须费事而将下颌刮得一干二净,只留一片微微发青的荒原。
可是,除了宫里的公公以外,恐怕没有一个男人,会像我面前的这个人一样,拥有完全光洁无瑕的下巴。
除非是女人。
是的,借着阳光,我看得分明,这个抽抽搭搭的男子,他拥有一个女人的下巴。
可是,女人又怎么会生有喉结?而且,随着吞咽,喉结还在做轻微的上下起伏的运动。
眼前看到的一切,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看着这个古怪的,可怜兮兮的人,不禁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