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情感热线 正文 第七十三章 花魁(五)

作者 : 魔小猫

至此,我完全能理解沈流溪对庄炎的恨了。

我曾经从庄炎的追忆里。知道过他们曾经有过的是怎样缠绵悱恻的过往,而那个在我面前表现得那般情深意重的好郎君,竟在受到诱惑之后,做出这样为人所不齿的事。

原来,不同的故事从不同之人的口中讲出来,往往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面。

我终于明白,庄炎之所以在对自己离开婚宴后所发生的事只字不提,甚至在我读他的潜意识之时,也找不到与那段往事相关的任何痕迹。

大抵是在他心里,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这样下作之人,所以选择性遗忘。

如果说沈流溪此前的话已经让我对这件事产生了颠覆性的认识,那么,接下来沈流溪说的话,则让我对这个女子的不幸和痛楚,强烈感同身受。

“我听到他们说的这番话之后,一瞬间只觉心如死灰,又如被雷击了般,周身麻木不仁。灵魂都似乎出窍了。虽然如此,还是一味地不肯相信,不相信他会能做出这种事情。然而似乎是出于惯性,嘴上还在兀自挣扎。说着连自己也不肯相信的话,苍白地替庄炎辩护。他们为了让我彻底死心,又或者是为了教我认清事实,好快些将我驱逐出这院子,又将庄炎与冷柔大婚上分发的喜帖和赠礼摆给我看。我见那大红的信封上,铁一般的黑字落墨分明,那字是我化成灰也认得的,意气风发,锋芒毕现,这世上除了庄炎,再无一人能有这样的笔迹。我曾经爱屋及乌,对他的笔迹爱慕至深,可如今,那尖锐的笔锋,却如无数柄锋利的剑一般,直杀到我心上。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曾经的山盟海誓还犹在耳边,而结局已经在毫无察觉中暗改……我只觉得绝望,突如其来的绝望,一口血从心田漾至喉头,我就这样失去了知觉……等醒来之后,我人已经在流云山庄脏污的墙角下,身上大红的喜服被扯烂,而,是撕裂般的疼痛。”

撕裂般的疼痛……

难道……

看着我不可置信的眼神,沈流溪倒显得很平静,道:“我被庄炎那群衣冠禽兽的‘朋友’奸污了。然后丢出了流云山庄。”

我内心受到剧烈的震荡,谁知庄炎的背叛竟不是这悲剧的结局,谁能想到这悲剧欲去还留,给沈流溪这样冰雪做成的人这样的致命打击。

“姑娘,你可能想不到,在觉察到自己不再是清白之身之后,心中竟感到一阵莫名的畅快。我的清白,本只是为了庄炎,如今,它随着他的背叛,一同离我而去,我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命,一场早已注定好了的戏。我身上越痛,就越感觉到我和过去清清楚楚地划上了分界线。从那天开始,沈流溪再不是沈流溪,我不再是我。我要用我的余生,来让庄炎偿还。可是怎么偿还,我一无所知。我什么都没有了,身上连一套完整的衣服也没有,身无其所。心无所托。可是,心中无所惧怕。已经到了这一步,我倒要看看还能不能更坏。”

我不由得为沈流溪深深震撼,单看外表,我绝想不到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决心和勇气,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换做是我,我能做到她这种程度吗……或许,对我而言,遭遇这样重大的变故,已经足以毁灭我生存的勇气了吧……

“好在我知道流云山庄有一处暗门,或许是他的朋友不曾知晓的。趁着当时天黑,我潜了进去,只不过半夜的功夫,这山庄竟是被打劫了一般,被他们破坏地一塌糊涂,哪里还有半点往日繁荣峥嵘的景象,不过,这一切和我已经没有了关系。我要做的,只不过是潜回我的屋里,把旧时穿的衣服找出来。房间里也已被翻得一片凌乱,所有值钱的东西早已不翼而飞,所幸我的衣服还没有被动过。我便随便卷了几件,无心它顾,仍旧照原路潜了出去。彼时天已经蒙蒙发亮,我最后一次回首凝望流云山庄,从前只觉得它的轮廓巍峨恢宏,如今看来。确是嶙峋怪异,污糟不堪……天知道我以前竟是被猪油蒙了心,被他的誓言遮了眼……因身体有种种不适,我在城外找了个废弃的破庙暂且住了下来,还好那段时间正是夏末秋初,流水清澈可饮,破庙外还有一颗老旧的枣树。果实虽然酸涩,却还可以入口。我便饮着这流水,吃着这野枣,心想,把身体调顺了,便出去找些伙计干。虽说从小就被教导,女子不可抛头露面,可如今时节不同,也顾不得那些了。我以为就算艰难,还是能熬过去的。而老天似乎要着意和我对着来,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自己昏倒前的那种难以言说的心情激荡,以及后来吐的那一口血,竟给身体埋下了病根,自此之后,我x夜咳嗽不已,勉强变卖了几件衣服换了几个钱。看了大夫,才知道竟是好不了的顽疾,隔几日便要服用人参养容丸调气的,否则,性命便堪忧了。可那时,我连饭也吃不起,连命都活不了了的,哪里还有钱去养这病?就这样一日拖着一日,那病竟恣意发展起来,终有一日,我觉得大限将至了。娘家是万万回不去了的。我当初那般自信满满地忤逆了爹爹的意思,执意嫁进流云山庄。若婚后夫妻恩爱,日子过得红火时,我或可回家看一看,争取获得爹爹的原谅,可惜我那时已潦倒到将死的地步,回去只是徒然给爹爹丢脸而已。况且,我虽潦倒将死,可心中还是留有一份骄傲,若让我这般情况下回去见爹爹,我宁愿自我了断了痛快。”

“可是,我又是万万不能死的。我不能死,不能死。怎么能死?庄炎他还好好地活着,和那个叫冷柔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生活和睦,意气风发。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心如刀绞,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不忿:我一定要活下去,不管采用何种手段,都要活下去。我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一剂提气救命的药,将自己收拾利落,径直走进了青楼之中。”

说到这里,她对我笑一笑:“如今想起来,这一步竟是对的。若我当初没有选择走这一步,而是随便找了份谋生的行当,我说不定连药也吃不起,反倒白白耗费了青春,而报仇雪恨四个字,更是无从提起了。”

我则失语,只是给上宽慰的、连自己也觉得苍白的微笑。

若是在半个时辰之前,我还会觉得这女子简直不知廉耻,可现在,我除了尊重,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形容我心情的词。

对人来说,活着比天大。

就算采用再极端的手段活下去,也比在痛苦的煎熬中懦弱死去的人。强大百倍,千倍。

我尊敬这样的人。

“那间青楼的名字,姑娘想必已经知道了。甚至在迈进青楼的第一步之前,我脑中都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妈妈(老鸨)见到我的第一面时,极为不耐烦,因为尽管我着意掩饰了,她仍旧一眼就看出我是一个重病之人,纵然容貌上再占优势,也断不能留的,若死在了她那里,白白给她添了晦气。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若我要死了,她大可以将我赶出去。况且,我这病并非无可救药,只是缺钱吃药而已。为了说服她将我留下来,我当场表演在女儿时拿手的那些技艺给她瞧。并承诺,只要她帮我出钱买药,我保证能为她赚回百倍的药钱回来。大抵是见我底子不错,况且容貌在人中也属于上层,她请了一个大夫回来给我瞧,确定我这病并不要紧后,终于与我签了卖身契。因了我的状况,这卖身契自是比别个女儿的严苛许多,可我按手印的时候,却半点悲哀也无,甚至有一些庆幸。不论如何,我好歹是活下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在人参的滋补下,我在一个月内就恢复了血色。继而很快就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就帮她把药钱百倍地赚了回来。因为我不需要额外的教,所以算起来,倒比别的女儿还要省了许多银两。妈妈喜笑颜开,于是明白是捡了个活宝回来,再加之我温柔恭顺,无所不从,渐渐地竟成了她最赚钱的一个女儿,不出半年,就将她手上原来红牌的位置顶了下来。”

沈流溪说到此,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我便遇见了他,就是这个帮我赎身,为我提供住所的人。在与他第一次见面,察觉出他对我的用心之后,我便刻意对他疏远。因我早已是无心无情之人,因而不想任何人在我身上白用了心。何况自庄严之后,我已不相信所谓的男女之爱。他倒也不介意——而从那之后,到现在,已经一年矣。相比较当初与庄严的炽烈,我们两个之间,几乎是淡如云水。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总是来看我,这半年来,每两天一次,风雨无阻。我渐渐竟有了心安的感觉。”

我听到这里时,竟莫名替沈流溪感到高兴。

心安。一颗心唯有安宁下来时,灵魂才有了居所,身体才不会无所依托。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因为他的纵容,我甚至有些放肆。有时候对他避而不见,这些年来,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已经不计其数,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带给我他给我的感觉。对所有其他的人,我都可以让自己微笑面对,唯独面对他时,我总是情绪败坏,甚至会没有来由地心慌心悸。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他从来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可他几个月前竟自己给我添置了这栋屋子,几乎是强迫地让我住了进来……为了帮我惩罚庄炎,他不惜动用自己并不常用的人脉……我知道此生自己欠他的已经太多太多,不知道用什么菜能偿还呢。”

“他哪里需要你偿还什么……”我不禁叹息,“沈姑娘,请恕我直言,我很不明白,事到如今,你跟庄炎的恩怨,差不多已经了结。你为什么执意还要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很不愿意踏进这房间来吧?”

“什么样的屋子?”沈流溪茫然四顾,似乎很不明白我说的话,“可是姑娘说的没错,他每次来找我,总是在院子外遥遥地唤我,我虽觉得奇怪,却总不好问。”

我忍不住笑了:“你没觉得你现在的房间,跟整个宅邸的风格格格不入么?再仔细看看,可令你想起从前居住过的地方么?”

她怔怔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房间,又站起身来推开门,看了看外面的院子。

回首来,是蓦然醒悟的模样:“我才注意到……这竟跟庄炎的流云山庄……”

我心中叹息,故意问道:“姑娘口口声声恨着庄炎,可心底还是保留着对他的情意的吧?”

她有些慌乱起来:“姑娘这是哪里话!自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对庄炎,绝没有半点留恋了。他在我心中已彻底死了!可,这……这是何故?当初这房子的构造,的确是按照我的事宜来的,可是我心中绝没有半点缅怀庄炎的意思!”

我宽慰道:“沈姑娘不必紧张。请你扪心自问,得知庄炎如今潦倒至一败涂地,姑娘可曾感到快意?我是说那种淋漓畅快的快意,那种将这么多年的仇恨一扫而空的,心中如释重负的快意?”

她微微合上眼睫,仔细地想了半日,脸上竟慢慢的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情状来。

“没有。没有。我竟没有感到快意……这些天,我连梦也做不完整,梦里都是凄凉的画面。有时候我会梦到庄炎,却还是当年的模样……我会梦到那个替我而死的女孩子,她满身鲜血,而且,竟然长了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啊,她根本就是我!我杀了我自己!”

沈流溪的声音愈发紧张害怕起来,直至有些失控的颤抖,她伸出双手捂住眼睛,须臾,便有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沈姑娘本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何必行大奸大恶之事?既然戕害他人,当然会感到良心不安。纵然庄炎伤害你至深,你也不忍令他一败涂地,只是狠着心,才有了今日这些事。在你心中,一直希冀着从前的伤害从来没有发生过,不管是他对你的,还是你对他的。所以,庄炎在你梦中的形象,还是如从前一样,清纯质朴。你住在这样一间和从前流云山庄酷似的房间里,是因为你对庄炎,还没有彻底放下。”

“我放下了,放下了!”沈流溪流着泪狠狠摇头,“我如今,心中只有他一个!”

我展颜一笑:“姑娘终于是承认了自己对他的感情,不是么?既然如此,为何还执念于过去,速速放下吧。如若不然,只怕现在有的,也等不起了。”

沈流溪愕然,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不再有先前的困惑之态。

“早在沈姑娘邂逅现在这一位有情郎时,你的人生就已经新生,所以,过去的那些事,就只当是前世发生的,跟今世无关。孟婆汤何止是奈何桥上才有?”

我的话止于此,不再多说。

沈流溪怔忪了一会子,自顾自道:“是了。我成日里只是沉湎于自己的痛苦,却不曾想过,他虽表面淡淡的,内心何尝不介怀我的执着?自从他开始为我筹谋庄炎之事开始,他脸上的笑便一日少似一日,只是因为我坚持,他便依了我,由着我。他这个人很少说重话,却在那日听我说起那个替身计划时,忽然说,为了我,哪怕是让他下地狱,他也不会犹豫……到了最后,竟是他替那个与我相仿的女孩戴上人皮面具……”

我听了,也不由得为之动容,颔首道:“他对你的爱,确已至深了。”

接下来我们又聊了一些别的,也不知聊了多久,她忽然安静下来,眼睛也变得柔和。“我只是对姑娘讲一个故事。这几年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庄炎自然也不会提起。他是那样要脸面的一个人。这世界上,姑娘恐怕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们的故事的人。我才感觉轻松了好多,如获新生。谢谢姑娘耐心倾听,开导。”

说完,她竟向我盈盈下拜,我哪里受得起,赶快扶她起来,连声宽慰她。

“那么这牌位……”我望向那个曾经被沈流溪祭奠了三年的假灵牌。

沈流溪脸上的表情异常轻松,站起身,将那牌位摘下,持在怀中,素手轻轻抚模了一遍灵牌,当她的指尖触过粗糙的牌面时,忽然瑟缩了一下。

原来是牌位中伸出的一根木刺,将她的手划伤了。

她望着那滴血的手指,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

“既然疼了,何不把刺拔出来。”我在一旁轻声道。

她似有所悟,照我说的做了,用唇吮住滴血的手指,最后看了那牌位一眼,轻飘飘的丢到门外。

“碧儿,把门外收拾一下。”她提高声音,轻描淡写地吩咐。

“这么多年了,原来我在无谓的愤恨中过了这么多年。还要多些姑娘的开导。”

我笑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什么也没说。是姑娘自己想开了。”

她点点头道:“是他,他帮我走出仇恨的阴霾。若没有他,我无法想象我今日会是怎样如罗刹般生活。那种不见天日的日子,简直不堪回想。”

“既然过了,就不要再想。”

她点头,与我相视一笑。

在她的盛情邀请下,我又喝了一杯茶,待要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这所整个白天一直保持沉寂的宅子,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原来是沈流溪口中的“恩客”回来了。

我因正好从旁边走过,得以一睹这个男人的容颜。

长得很秀气,白面素净的一个年轻男人,他身子单薄,腰杆却挺得笔直。单看长相,很难让人想象他是会做出迎娶青楼女子这样惊世骇俗之事的青年。

人的勇气,往往是很难从相貌看出来的,尤其是爱的勇气。

除此之外,我还看到沈流溪与他注目时,眼中别样的光辉,莹润而温暖,全不是我刚与之见面时那个深藏而冷冽的模样。

我相信,他们之间,正在孕育着一颗夺目的珍珠,爱的珍珠。

真正美丽的珍珠在绽放其绚烂光华之前,都会经历痛苦艰难的磨砺。

我不知道沈流溪的这第二段感情,是否会如珍珠一样善终,还是会如和庄严的那般,堕落至腐朽。

我真心企望会是第一种结局。

后来,沈流溪特意找到蔷薇茶馆,给我带来了那个季节最好的茶。

她整个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虽然依旧是那样淡淡的,却掩饰不住心思的恬静和眼中的幸福。

她此次来,告诉了我两件事:

第一,庄炎当日刺杀“她”,也即她的替身,并没有下死手。只是剑入胸膛一寸处,力道恰到好处,被刺之人只是受了点皮肉外伤。

第二,她的替身,并不是那个流浪的女子,而是她口中的那个“他”。他在那个晚上,决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对她的救赎。他以为自己必死,所以给沈流溪留了一封万言长信,言辞恳切,而意思只有一个,即让她忘却痛苦的曾经。

第三,庄炎离开了京城,去了远方。但冷柔随之而去,不知所踪。她的父亲,那个德高望重的江湖老者,精神趋于崩溃,一把火烧了流云山庄。

很久之后,我听闻朝中某高官的儿子,因为行事离经叛道,而被其父驱逐出家门,除非诚心悔过,否则断绝父子关系。据乐添听来的可靠消息,此事其实关乎风月——说准确点,还和一位昔日名满京城的风月场中女子有关——

一切都似一场轮回。

我不知道这件事的结尾究竟会是如何。

我只知道,沈流溪的怨怼,已经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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