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凌咬紧牙关。刚要发力,忽然觉得高举起的双臂被某人握住,顿时变得绵软无力,只得将手臂重又放下来,双目圆睁,怒气冲冲地望向那个阻止自己的人。
除了百里珍珠以外,还会有谁,有如此出人意表的举动?
百里珍珠受到唐小凌严厉的注目礼,倒也没有感到惭愧,只是朗声道:“寨主,王爷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何必当真呢?”
高坐在梅花桩上的屈逍,目光清冽,却似又含着笑意,淡淡地望向百里珍珠,又闭口不语,仿佛等着看他怎么将话说圆满。
遭遇双重逼视,百里珍珠却似浑然不觉,慢吞吞道:“王爷说过给寨主三天时间,自然会信守承诺,在这三天之内。绝不会强迫寨主做任何决定的,不是么?”
屈逍笑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唐小凌清亮的眸中掠过一丝释然,却又不甘道:“那他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上山?是不是想要趁机霸占我的地盘?”
百里珍珠微笑道:“王爷若想趁机霸占山寨,就断不会孤身一人前往。咱们的人,可有一百来个呢。”
唐小凌有些疑惑地望向屈逍,屈逍的眸子却一派深幽,以她的浅显功力,自然是什么也读不出来。
百里珍珠接着道:“王爷的意图么,他自己也已经说了,只不过是想在山寨里休息一两天而已,毕竟,是寨主拆除他的住所在先么。”
话音未落,梅花桩上紫影略动,唐小凌再定睛之时,那个讨厌的王爷已经近在自己眉睫。
“这位兄弟说得不错,我确实只有借住的意思。”屈逍望着唐小凌,眸子里盛着盈盈的笑意,“这个羊头么,丫头若是喜欢,就当作我补送给你的见面礼了。”
天下有这么好的事?天下有这么好的事?
唐小凌的脑中浮起无数个疑问,但是此刻,这个王爷忽然变成了一只藏起了大尾巴的灰狼,满眼的真诚,令人无法拒绝。
“好吧,我允许你在这里住一两天。”唐小凌终于下定决心。目光也变得坦然起来,“不过,我决不可能出卖山寨,三天不行,三年也不行——多长的时间也不行!”
屈逍摆出不置可否的微笑,道:“那么,丫头是不是应该先给我安排个住所呢?”
唐小凌痛快地点点头,立刻安排人去给他准备住所,看看怀中的羊首,也该先找个地方搁起来,便也疾步走开。
待人走尽了,屈逍轻轻回眸,将目光转向百里珍珠,漫声道:“百里兄好像又犯了多管闲事的毛病。”
百里珍珠的神情却无丝毫异样,双唇扬起俏皮的弧度,道:“王爷在众人面前承诺三天之期,百里只是在为王爷顾全声名而已。”
屈逍摇摇头道:“你说错了,我从来不是什么眷恋虚名之人,尤其在这群山匪面前,做一把失信小人又如何?”
百里珍珠温尔一笑:“凡事不拘于小节,王爷果然是大智大雅之人。京城之事。真的有这么紧么?如果没有,就当百里为王爷偷了浮生半日闲,留着在这山间品察一番人间气象,如何?”
屈逍仰头哈哈大笑:“百里兄不但腿脚功夫超然,揣摩人心的功夫也十分了得。也罢,既有了浮生半日闲,我何不安享?”
说罢,面上已经呈现出一派轻松与安逸,口中吟着诗句,翩然转身而去
去了去了,百里珍珠却将他口中低吟的诗,听了个真切。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声音渐渐地远了,那语调中那一丝怅惘的轻愁,却缱绻地留了下来。
白居易家在陕陌以西,去一次江南,终其一生,念念不忘。这位看起来翩翩不拘凡尘的王爷,心中莫非也有一座不能释怀的江南?
人忆江南,江南呢?是否知道有一个深深眷念他的人?
而他自己呢?是否也有一处江南,此生绵绵不能忘?
百里珍珠微微垂眸,不管如何,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要屈逍留在这山上,那么今晚。不论官府采取何种举动,都不会给唐小凌带来太大的伤害。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除了自己的亲妹妹百里青黛以外,世间还有第二个女子,能够左右他的行动和决定。可是这个人却出现了,就是唐小凌。
他一向不愿意在世情中纠缠太深,所有的人际来往,都是点到为止,从不愿深陷。若是换在以前,他是决不可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打上一个王爷的主意的。
可是他竟然这么做了,为了一双碧澄的眼,为了一颗无尘的心。
他的江南,便是唐小凌。
只是他的这座江南,根本对自身的美丽一无所知;他的这座江南,只顾绽放着自己的灼灼其华的青春,而对过往游客的心,全然无顾。
这盛夏的绿影山寨,百草如碧,天空若洗,无数个不知名的生灵,在绿荫的庇护下无所顾忌地生长,展叶。开花,只等叶落枯黄的秋日来临,便要奉上累累的果实。
而这如碧草般生长的心绪呢,有没有结出果实的那一天?
百里珍珠轻声叹一口气,心头徒然涌起一种山野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寂寞心境。
他的这份殷切的心,何时才能为唐小凌察觉呢。
——————————————————————————————————————————————
绿影山寨的星空,向来璀璨无端,尤其是在这繁星似锦的夏夜,几乎每一晚,天空都有如钻石般铮亮的群星点缀着如同墨色丝绒一般的天空。
唐小凌仰面躺在荷塘边的草地上。她刚从荷塘间的浴池里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薄似蝉翼的蓝色绡衫。
夜风如流水般抚过肌肤,空气中隐隐传来荷花略带苦涩的清香。身下的草地上,不时地传来小虫的轻弱鸣叫,一些亮着绿色荧光的萤火虫在夜空中自在地游荡。
而黑夜,则像是缄口不语的精灵,恪守着所有人在黑夜的秘密。
唐小凌有没有秘密?
她有。
这个地方的存在,对唐小凌而言,就是最大的秘密。
每次洗浴完毕之后,她都会顺势在这里丰美的草地上躺下,仰望着天上若散落的钻石般的繁星,想着自己的心事。
十五岁的女孩子,谁人没有自己的心事?
唐小凌会想到爹爹,会想到山上的那一对男女,想到已经离去的阿一他们,还会想到端木夕雾,眼皮就渐渐地沉重起来。
梦里,她仿佛又变回了孩童,站在一片绿野的苍茫之中,端木捏着她的手,在田野间奔跑,不停地奔跑……
跑着跑着,远远地,那一片苍茫的绿,渐渐转成柔柔的红色,爹爹遥遥地站在山野的那一端,向他们招手,招手。
她兴奋起来,攥着爹爹的手朝女子的方向跑过去,可是看起来那么短的路程,跑起来怎么这么远,这么远……
爹爹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还在招手,呼唤。她的心越来越焦,恨不得立刻跨越这遥不可及的距离,飞奔到他面前……
可是,爹爹的身形。却渐渐地变得模糊,他身处的那一片柔和的红,也逐渐变成炫目的粉红,耀眼的水红,刺眼的鲜红,令人窒息的烈红!
她只觉得,那红色铺天盖地而来,带着令人窒息的热浪,竟像是要将她吞噬一般,回首一看,端木也不知何时不见了,天地都陷入一片炽热的猩红之中,朝她一人席卷而来,无处可逃……
她挣扎,叫喊,喉咙却发不出声。她想求援,可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又惊又骇,慌乱中用尽全身力气叫道:“端木!端木夕雾……”
“醒来,唐小凌,”耳边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做噩梦了吗?”。
唐小凌努力地睁开眼,身上已是一身冷汗。
那梦中的惊骇,还在脑海中游荡,那种无处依傍的恐惧,还在震撼着她的心神,而眼前,赫然竟是一张熟悉的脸,那双狭长的眼里,除了询问,还有她很久没见过的关切。
唐小凌按捺不住,猛地扑到端木夕雾的怀里,像个孩子一般地大声哭泣起来。
“好啦,做个梦就哭成这样,唐小凌你还真是没用呢。”端木不耐烦地说着,一边轻轻地拍打着唐小凌的肩膀,一边狠狠刮着唐小凌的鼻子。
在这样的夏夜里,他的手指却依旧冰凉,触在鼻尖上,是一片酸软的亲昵。
唐小凌不理他,抽抽搭搭了很久,将鼻涕和眼泪擦了他一身,才肯揉着眼睛,从他的怀里钻出来。
端木夕雾静静地看着她,和冷冰冰的语气相映成趣的,是他眸子里如水的温柔,一只手替她整理散落在脸庞上哭乱的秀发,另一只手还在习惯性地拍打着她的背。
唐小凌却像中了咒一样,不言不语,呆呆地望着他。
“多大的人了,眼睛还哭得跟桃子一样,也不羞。”他略带讥嘲地道,用手指替唐小凌拭去眼角的水花。
唐小凌的眼睛红红,鼻子也红红,迷茫地问道:“你是端木——端木夕雾吗?”。
端木乜斜着眼睛瞧了她一眼,道:“不是我还有谁?”
唐小凌抿了抿嘴唇,沉默了一会,道:“端木总是凶巴巴的,看见我就觉得讨厌,永远也不想多看我一眼似的。”
端木夕雾的面部线条又僵硬起来:“我现在不凶么?”
唐小凌仰着脸看他,曼声道:“语气是凶的,可是人看起来没那么凶。”
端木夕雾避开她的目光,别扭地转过脸去。唐小凌却清楚地看到,他的唇角已经漾开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一脸花痴状的唐小凌发现,原来他微笑起来的时候,眸子也是亮晶晶的。
“你还是不要对我这么好,我觉得很不习惯。”唐小凌心中翻涌起的自尊开始作祟,一皱眉,推开端木夕雾,长身站了起来。
这一站之下,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穿小衣的,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蓝色绡衫,几乎可以被视作透明。
“啊——!”唐小凌惊叫起来,立即将身转了过去,喊道:“端木夕雾,你这个臭无赖!”
被称作无赖的那个人重新板着脸着站起来,在她身后道:“小时候总在一起洗澡,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看过?”
唐小凌捂着耳朵尖叫,仿佛这样就能听不见他的说法,就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似的。
“而且啊,你光吃蔬菜不吃肉,到现在还只有一身的骨头,哪里有什么看头……”
唐小凌只觉得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随手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命朝端木夕雾掷了过去。
端木夕雾躲闪不及,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死端木,还不快走?”
她真是倒霉,前几天洗澡被一只白色的大鸟看光,现在又被端木……
“好啦,我走。”身后的人走开了几步,又转过身严正警告道:“如果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洗完澡后就立刻穿上衣服。都多大的女人了,还不懂矜持,所幸这次是被我撞见,要是被别人……”
唐小凌大声道:“要是被别人看见,我就立刻杀了他!”
这句话说完之后,四下里一片寂静。
唐小凌好不容易冷下来的脸,又开始发烧。她为什么要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难道……难道被端木看见,就无所谓了么?
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蠢话,端木一定在心里笑死她了!
良久的沉默后,那人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真的那样的话,不用你,我也会杀掉他的,傻蛋。”
然后脚步声响起,是布履和青草细碎的触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
唐小凌深吸一口气,猝然地重新躺倒在柔密的草地上。
耳根还在发热,心却似放了缰的野马一般狂跳。
紧张,好紧张。
可是,说不上为什么,真的觉得好甜蜜,好快乐……
————————————————————————————————-
唐小凌给屈逍安排的住所,正是因阿一他们的离去而空了下来的房子。如同山寨里的任何一间房屋,这屋内的陈设也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除了墙壁以外,能看见的就只有两张木板床,一套粗木的桌椅而已。
屈逍却似全不在乎,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两条长腿随意地翘起,怡然自得地望着桦木的屋顶。
百里珍珠也沾了屈逍的光,终于在进入山寨后,第一次拥有了正式了住所。
唐小凌这个小丫头看起来并不大方,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节省烛火的费用,竟将这两个大男人安排进了同一间屋子。
相交只不过两天的功夫,百里珍珠对这个人的脾性好像已经相当了解了。屈逍这个人,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下,都不会觉得无聊。
那天深夜,他偶然遇见他的时候,他独自一个人喝着清茶,这明明是一件再无聊不过的事情,可他脸上的表情却仿佛在饮玉液琼浆般的安逸。
眼下,他也没让自己闲着,脸上一派悠闲,目不转睛地望着房顶,仿佛他眼里看到的不是被白蚁蛀过,腐朽不堪的桦木,而是一副天底下最有韵味的泼墨山水画。
百里珍珠暗叹了一声,两个大男人之间,除了聊女人之外,似乎找不到什么共同的话题。
那么就聊女人么?
到目前为止,他们唯一共同认识,可以用作聊天对象的女人,就只有唐小凌而已。
但是百里珍珠是绝对不会和屈逍聊唐小凌的。因为看起来再斯文的男人,在拿女人做话题的时候,都会摇身变为一只大尾巴狼,十个里面会有八个,会用到猥琐的词汇。百里珍珠不想听到这些词汇用在唐小凌身上。
再说,唐小凌这个人,分明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就算他想谈谈她,屈逍都未必会提得起兴趣。
找不到话题的百里珍珠干脆闭紧了嘴巴,学了屈逍的样子躺上床,耷拉起双腿,认真地研究起天花板来。
但他毕竟没屈逍那般的耐性,只看了一会,就觉得眼皮沉重起来,眼看就要昏然入睡了,耳边忽然响起了屈逍的声音:“今天碰到的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有趣呢。”
百里珍珠立时困意全无,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小心翼翼地道:“毛丫头一个,我可没看出她有趣在什么地方。”
“是么?”屈逍扭过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百里珍珠,“我倒觉得,有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好玩的女孩子呢。”
百里珍珠心中顿生反感,大声道:“这种女人有什么好的,要胸部没胸部,要没,整天一脸凶巴巴的模样,好像谁都欠她一千两银子似的。我可受够她了。”
百里珍珠在心里拒绝听到别的男人对唐小凌的猥琐评价,想不到自己一开口,竟也是满嘴的“胸部”和“”……
屈逍禁不住大笑起来:“想不到百里兄性子清雅,腿脚功夫天下无双,对于女人却没有太多的讲究……只要对方胸部大,也大就满足了……哈哈!”
百里珍珠任他笑着,仿佛对方说的不是自己,淡淡道:“只能说,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女人么,脸蛋和才学是给别人看的,胸部和才是给自己的,所以讲究这两样,才是最最妥当的。”
屈逍听得有趣,干脆翻过身来,兴致勃勃地瞧着百里珍珠,道:“听百里兄的意思,这唐小丫头好像完全入不了你的眼?”
百里珍珠哼了一声,似是根本不屑于谈论这个话题。
“那么我倒觉得奇怪了,”屈逍微笑着,“百里兄既然这般讨厌她,怎么在我眼里看来,百里兄是处处维护这个小丫头的呢?”
百里珍珠心中一震,正要辩解,忽然面色一沉,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听到了某种不详的声音。
几乎是与此同时,原本还满脸戏谑的屈逍,也做出了相同的反应,一双清凉的眸子,顿时染上薄薄一层阴翳。
顾不上那么多,百里珍珠一个箭步跃出房门,轻身登上屋顶,便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火把,徐徐地从山脚向上移动。
是官府,官府来抓人了。
百里珍珠知道他们会来,却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
他在心里飞速地打着算盘,是该第一时间就冲下山去,向官府表明自己的卧底身份,为唐小凌争取月兑逃的时间,还是该留下来陪着唐小凌,观望事情的发展?
正想着,身畔已多了一个人,一张严肃的面孔。那人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发表了自己的理解:“唔……这边的民俗还真是有趣,竟然会点着火把,在夜间欢迎我这种尊贵的来客……”
百里珍珠几乎没能从房檐上跌落下来,他很想严正警告此人这并不是代表友好的火把,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唐小凌,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唐小凌,然后牵起她的小手,义无反顾地奔逃!
至于这个还蒙在鼓里的傻瓜王爷,就让他继续做友好的梦吧。百里珍珠无暇多想,青影微动,人已在三丈之外。
夜还未深,百里珍珠所过之处,每所房屋都还可见灯火。这些山匪虽然平素也习武,但都只接触到武功的皮毛而已,眼力,耳力,都不若像百里珍珠这样的高手。在百里珍珠耳中已经不可忽视的声响,在他们听来却似没有一般,并没有警觉起来。
他们或许在进行就寝前的谈天,或许也在像百里珍珠和屈逍刚才那样聊着女人,只是他们不知道,巨大的危险已经向他们靠拢,逼近……
百里珍珠无心考虑这些不相关的人的命运,只是调节了全部的神经和注意力,双眼如同渔网一般,搜索着唐小凌的踪影。
掠过层层叠叠的房舍,没有;飞经地广木疏的练武场,也没有……
百里珍珠只觉得心急如焚,却就在最为焦急的时候,蓦然看见了唐小凌。
她正在他们初见的荷塘,身着一袭淡绿色的夏衫,静静地望着满塘的碧叶发呆。
百里珍珠心中一喜,竟忘记了自己还在空中,提高了声音喊道:“寨主!”
唐小凌蓦然抬起头,一张白皙的小脸在黑夜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引人怜爱。
不过,百里珍珠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因为唐小凌脸上那副引人怜爱的表情,在认出半空中的自己之后,已经变成了令人心悸的咬牙切齿。
“原来是你!”唐小凌愤怒地站起身来,顺手拾起一块鹅蛋大的石子,狠狠地朝百里珍珠扔过去,
浮在半空的百里珍珠反应当然不如在地上灵活,这石子抛出之后,正中红心,百里珍珠如一直折了翅膀的青鸟一样,惨兮兮地坠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这不怪别人,只能怪百里珍珠自己。
相同的地点,对着相同的人,百里珍珠做了相同的事情——漂在半空中看女孩子。
上次出现的时候,上次唐小凌什么也没穿,这次却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有一点不同,他还是一只白色的大鸟,现在却变成了青色。
只不过,不管是白色的大鸟,还是青色的大鸟,最终都是狠狠地栽了下来。
任是傻子,也能看出这两只鸟,乃是同一个人。
百里珍珠很快地爬了起来,手捂着受了内伤的胸部,摆出一副纯真的笑脸,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所干的卑污的事情似的……
果然,在唐小凌眼中看来,这只流氓做了错事不但不自觉羞愧,居然还有脸冲她笑,简直是无耻之极,罪无可赦。
想起被偷看的耻辱,想起他伪装的假惺惺的模样,想起自己偶尔对他生出的一星半点的好感,唐小凌只觉得全身的血齐齐往上涌,一时竟怒不可遏。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唐小凌拿出看家本领,正要手脚齐上,全力攻击百里珍珠,却只见青色的人影微微闪动,瞬间已来到自己身边,她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得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然后就只感到一阵酥麻的感觉从小月复荡漾开来,遍及全身,她竟再也动弹不得。
百里珍珠拦腰抱起被点了穴道的唐小凌,如同抗麻袋一样地将她负在肩头,然后左脚踩右脚,正欲腾空而起,却见一道墨色的影子应空袭来,生生地拦截了他的去路。
百里珍珠定睛一看,来人却是端木夕雾。
他俊美的脸上如罩寒霜般地阴冷,一双凤眼也染上不喜的暗雾,低低道:“放下她。”
只这一句,却似有千钧的力量一般摄人。
百里珍珠却并没有听话,只简单道:“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你若真想保护唐小凌,就应该让我现在就带她走。”
端木夕雾冷然道:“不可能。”
百里珍珠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官兵逼近的地方:“有人要剿山,你不知道?”
端木夕雾仍旧冷冷:“我不知道就不会来。”
百里珍珠道:“那么你是不相信我?”
端木夕雾双眸如碎冰般坚寒:“一点也不。”
百里珍珠苦笑,不再多说。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只要你追得上我,就尽管来。”
话音未落,人已起身。他的轻功之高,已经到了可以傲视天下的地步,是以他有这个自信,纵然端木夕雾再怎么了不得,也会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冷漠的青年。不论他将速度提升到多快,端木都能稳稳地跟在后面,不近不远,只有一丈的距离。
百里珍珠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这一丈之隔,对于擅长轻功的高手来说,已经称不上是距离。
何况,百里珍珠敏锐地察觉到,端木夕雾似乎对于自己的轻功有很好的掌控,他好像并没有想刻意地靠拢自己,只那么恰到好处地,永远在自己的一丈开外。
百里珍珠心中一动,莫非此人并不想拿自己怎么样,只是威慑而已。
想到此,他竟不再费力,只用比奔走稍快的速度,不紧不慢地前行。
果然,端木仍旧稳稳地跟在他后面,一丈的距离,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百里珍珠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便收住身法,找了个空地翩然落下。
端木夕雾也如影随形般地落了下来,目光依旧冷若冰星。
“我想你一定有其他的事要做,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百里珍珠尽量采用缓和的语调,低沉而不失力度,“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唐小凌。”
端木夕雾冷冷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百里珍珠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胸口:“凭这个。”
端木夕雾微微皱眉,目光决然:“人心不可信。”
“换作是我,我也不信。”百里珍珠淡然一笑,“可是我并不是以心为凭证。”
说罢,缓缓走向端木夕雾:“在我膻中点上活死穴,你应该就可以安心让我走。”
端木夕雾双眸闪动,他已经被百里珍珠的话打动。在膻中点上所谓的活死穴,非点穴者不能解,三天之内,被点者活动如常人,出了三天若还没有被解,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百里珍珠原以为端木夕雾不会点下去,谁知这个人连想也不想,径直并拢右手的食指中指,轻巧而快速地在自己的膻中穴上点了一下。
这一穴点下去,百里珍珠就已经有半只脚踏在阎王殿的门槛上了。
百里珍珠苦笑:这是他头一回自己找死,是不是蠢得可笑?
“你可以走了。”端木夕雾依旧面无表情。
然后,不等百里珍珠有所行动,他自己已经纵身飚远了。
“真是的,至少说一声再见嘛……”百里珍珠不满地抱怨着,回头看看将头耷拉在自己肩膀上的唐小凌,她已经暂时失去了活动和说话的能力,只能用满目的愤恨来瞪着百里珍珠的胸脯,似乎要将那儿生生地瞪出一个窟窿来。
百里珍珠恍若未见,微笑道:“寨主,你看,端木也同意让我带你走了,我真的不会害你哦。”
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便重又向前行进。
无端被人偷袭,又见端木对她的境遇视若无睹,唐小凌心中已是充满了激愤,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分明清楚地听到了“剿山”两个字,她是一寨之主,怎么能坐视不管?
山寨里却还一派宁静,兄弟们是不是还不知道这件事?
唐小凌心急如焚,她要立刻就去召集他们,和他们一道操起家伙,誓死保卫山寨——可是,她偏偏动不了身,而且还这样狼狈地被人扛在肩上,一动也动不得。他到底要带自己到哪里去?
唐小凌又是焦急,又是屈辱,可是动也动不了,连话也说不了一句,心中极是燥郁难安,大滴的泪便掉了出来,落在百里珍珠胸口,很快就将他的青衣濡湿了一片。
似是感觉到胸口的冰冷潮湿,百里珍珠的身法稍稍地缓了一下,唐小凌只听见他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安静一点,听话。”
然后,便再不理唐小凌的任何反应,只是闷不做声地前行,已经到了练武场。
因为是在高于平地的半空,唐小凌便很快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山腰上,大片大片的火把集结而来,缓缓地向山顶移动,火光照亮了整个绿影山,侧耳凝听,已隐约能听见嗡嗡作响的人声。
那便是剿山的人么?唐小凌心中几近燥狂,她性子本就凛烈,此时又激动到了极点,原本绵软无力的身上,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力气来,伸出双手,竭尽全力推了百里珍珠一把,努力想要从他身上挣月兑。
百里珍珠正在屏气凝神行进中,心无旁骛,不期然遭遇了这样的袭击,身法立时便凌乱起来,眼看便要重重地跌落在屋顶,肩上的女子也滑落开来。
唐小凌身子虽不能动,眼睛却能看得一清二楚,眼见自己霎时便要从高空跌落下来,心中惊怕,只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她并没有掉下去,耳边瞬间呼啸的风声过后,她的身子竟落在一片温暖而有力的托付之上。
唐小凌匆匆地睁开眼睛,却见一双略带愠怒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你想要做什么?送掉你我的命吗?”。
唐小凌狠狠地回敬了此人一个怒视,若不是他从中作梗,自己早已经和兄弟们站在一道了,纵然是他救了她,也别指望她心存感激!
那双眼睛中的愠怒稍纵即逝,很快便转为妥协和无奈:“我知道你惦记着山寨里的弟兄们,但是我管不了那么些。官府要来抓人,官府是很凶悍的。我不能——不能让你去送命。”
唐小凌两只眼睛睁得不能再大,几乎要喷出火来,她的眼中隐隐带有泪泽。
“我不指望你感激我,”百里珍珠低低地道,他低下脸瞧着她,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但是今天之后,你会记住我。只要能记住就好——我不介意你记住我的方式。”
他的声音低沉且柔和,唐小凌皱着眉头闭上眼,不去看也不去听。她忽然觉得很抗拒看到这样的眼神,听到这样的声音。
百里珍珠说完这些话,便不再出声,就这样双手抱着唐小凌,青影浮动,快速地掠过重重屋檐墙壁。
唐小凌绝望地睁着眼,在呼啸的风声中,无力地看着山腰上的火把渐渐地侵袭到山顶。
山寨里,已经响起不安的骚动,兄弟们好像已经意识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果着上身从各个休憩的庭院里冲出来,手中操着家伙,口里骂着三字经。
百里珍珠正带着唐小凌经过这山寨里人群最为集中的地方,灯光掩映之下,唐小凌能清楚地看到这些平日里朝夕相对的兄弟们的面孔,有的暴躁,有的茫然,更多的是惊慌和惶恐。
唐小凌甚至能听到他们中有人在问:“寨主呢?寨主哪去了?”
唐小凌在心中祈祷,他们中有一个人能抬起头看看,哪怕是一眼也好。
可是在这样慌乱的场面下,面对未可知的恐惧,谁会想到要向空中观望?
迟了,迟了,百里珍珠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她也离他们越来越远。
可是在这时候,她偏偏听到有人在呼喊:“找到寨主,保护寨主的安全!”
唐小凌的一颗心立时便揪了起来,眼泪不住地往外涌,她觉得又悲又痛,心脏仿佛被生生撕裂般地疼。
这些从小一起长大,她嘴里唤着伯伯,叔叔和哥哥的人,对她呵护备至,犹如对自己的女儿和妹妹般疼惜着她的人。
他们在寻她,想要保护他,可她却丢下他们不管,独自逃生。
她根本不想这样,却被一个无关的人主宰了身躯,强行执行了他的意志。
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事情,百里珍珠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仿佛那个世界已经和他隔离开来,他根本看不见,听不见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几十年,一生那么长,百里珍珠才终于停来。
眼前竟是一座已经荒废了的粮仓,本是由整块的青石筑成,十分坚固。由于长期荒置,,山间气候又多潮湿,那青石上竟已长满了厚厚的青苔。
这地方,唐小凌自己都没有怎么来过,这个来山寨仅几天的人,怎么如此轻车熟路?
百里珍珠仍旧抱着唐小凌,推开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过后,霉坏粮食的气味,夹杂着陈腐的老房子的气味,便满室地扑鼻而来,百里珍珠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径直地走了进去。
唐小凌的头无力地垂在百里珍珠的肩膀上,她能看见百里珍珠矫健而坚定的步伐,在一片黑暗中穿行,终于在粮仓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百里珍珠轻轻地将唐小凌放下,弯子,就着从半开的门外透出的一点稀薄的月光,唐小凌看到他的脸,前所未有的严肃。
黑暗中咯噔一声,百里珍珠的双手不知怎么活动了一下,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倏然便出现了一个豁口。
原来这片青石的地板,竟然是能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