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云天 第一卷 番外 德秀的往事(1)

作者 : 海缇

(发现天马行空写得太发散了,干脆改成番外好了)

一切的发端是一场藏戏,他喜欢,妙妙也喜欢。

那天跟今天一样,康定城的天很蓝,阳光正好,场子里在演《卓娃桑姆》,已经到了尾声。戏演到最后,一朵粉红莲花一点一点的打开,一个男孩子端坐在里面高声歌唱,莲花生大师降生了。周围的老太太们,大叔大婶们冲过去就叩头,他们真把那个孩子当做了莲花生来敬仰跪拜。一瞬间场内沸腾了,所有的人都跑进来载歌载舞边唱边跳,最后人人手里都抓起一大把糌粑粉,随着一阵低沉拉长的“哐!……”的一声结束,全场一起大喊“拉索!……”众人高声颂神。“噗”的一声所有的糌粑粉一齐被抛向天空,瞬间场子上白色的粉末弥漫,人人都蒙的一头一脸的白。

德秀正跟着大家又笑又跳,一个全身上下沾满了粉面容难辨的人快速靠近,而他无知无觉,所有的人都在笑着跳着,一样的无知无觉。

除了阿布,他一向融不进藏戏那种欢乐的氛围,每次都被妙妙拖着勉为其难而来,自然百无聊赖的四处东张西望。这时那人掏出了匕首,匕首被阳光反射的光在一片粉白中分外醒目,阿布的瞳孔一缩,拎起妙妙的衣领喝道:“前面那个拿匕首的。”

妙妙逛街,一只手都是偷偷按在腰间的飞镖上不离左右,闻言一个口令一个动作,飞镖比那人的匕首更快,转瞬那人惨叫的一声倒在地上,将一个正在跳舞的演员绊倒,那演员爬起来发现眼前的人喉间正正插着一把匕首,放声尖叫起来。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吓得四散逃开,只有德秀站在那里发怔,看着一个少年吊儿郎当的走过来拔起匕首在那人身上蹭了蹭血,朝他咧嘴一笑:“傻子,有人要杀你。”

他告诉别人他第一次认识妙妙与阿布是在遇上土匪的时候,其实是更早,那时他被人刺杀未遂。

她那时才十三岁,却长得又瘦又高,跟自己差不多,自己也是这两年才长的比她高了一个鼻梁(女孩子显个,而且男孩子普遍发育的晚)。当时他根本没发觉那是个小姑娘,她身上的羊皮袍子很旧,但是很干净整齐,满脸的精乖淘气,让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像个街上随处可以看见的泼皮无赖。

可是这个小泼皮却救了自己的命,他想道谢,一个高大的冷面少年走过来将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一把拎走。他追赶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人矮腿短,压根儿追不上。

至于刺杀事件,他已经麻木到懒得理会。这种事情自从他跟着阿妈回到了木坪土司的官寨,每年都会发生几起。以前他为了阿妈还会小心翼翼避让,现在阿妈已经去世了,需要他的人再也不存在,他对未来一下子没有了信心,也懒得再在阿爸面前伪装父慈子孝,他像一个干涸了的海子,扔进多重的石头也溅不起浪花来。没想到他已经流浪出了家门,几个哥哥和他们母家的头人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第二天,他懒洋洋的伫立在街道上,琢磨着去哪消磨一天。他考虑要不要离开康定,康定的喇嘛太多,多到塞街堵巷的地步,那油光发亮的深红色的袈裟太过浓烈,让他的眼睛很不舒服。他讨厌喇嘛,阿妈是汉人,她说中原的出家人才是真和尚,喇嘛们那都是些假和尚,吃肉喝酒玩女人,根本不是诚心向佛。他有个叔叔是喇嘛,所以一家子包括女乃女乃都对阿妈很不友好。阿妈根本不理会这些,只是专心过着自己的日子。其实她除了对儿子上心,基本上连她的丈夫土司老爷也不搭理,更不要说土司太太他们的儿子。

几个康巴贵族纵马冲过来,当先骑在马上的是一个扁头青年,那脑袋在婴儿时期没睡好,扁得像块砖,非常难看,所以他都用高高的狐皮帽子遮丑,不知道跟女人睡觉的时候月兑不月兑?那脑袋放在枕头上只怕晃不动。他边恶意的想,边在心里叹气,又来了,这次他的大哥亲自上场是想用马踩死他?他虽然不在乎生死,但是对这种太不体面的死法非常排斥,所以灵活闪避到身后的小巷中去。几匹马狂奔而过,他听见了大声的咒骂。随后那几个人回转围了过来。

被砍死和被踩死哪个好?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就响起了鞭子的呼啸,他就地一滚,那鞭子正正的抽在他站立的地方,他硬从马腿的缝隙中间滚出了巷子,几匹马惊的直立长嘶,他的大哥和手下咒骂着控制好马匹,见他呆呆站着没走,狞笑着抽出长刀,那刀有半个人高。

突然斜刺里冲出十几匹马,将他们正正隔开。

一个人弯下腰来:“傻子,还不走?”

嘶哑的嗓音,很耳熟的。他抬起眼皮,昨日那个少年笑嘻嘻地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是纳木错海子里森林的倒影,泛着暗翠色的波纹。

他的大哥见一下子涌来许多人,看服饰是后藏人,当中几个穿着华丽,非富即贵。他模不清底细,知道没法再下手,骂骂咧咧的走了。

他觉得这家伙跟昨日大不相同,打量了一番,才发觉她今天穿的一身崭新的皮袍子,骑在一匹白马上显得英姿勃发,朝气十足。他心想,这家伙跟自己差不多俊。见他看的发呆,那少年得意洋洋地问道:“我好看么?”(汗,可见两人是臭味相投)

德秀大囧,觉得看着一个男孩子发呆真是那个,那个,他下意识的用汉话声明:“我不是断袖。”

没想到那少年也用汉话好奇的反问:“断袖是什么?”

他居然会说汉话,还带了些云南口音,虽然声音难听些。自己阿妈也是云南人,德秀很高兴,正想跟他解释“断袖”的来历,旁边横过一只手,将那少年的缰绳挽住,昨日的那个冷面少年斜睨了他一眼,随后拍拍两人的马扬长而去。

身后一众人马连忙“噗剌剌”地从他身前小跑着跟上,溅得他一身尘土。

远处传来那少年不满的声音:“我还没问清楚什么是断袖?”

“问我就行了。”那个面瘫的家伙声音倒是很醇厚。

“你知道?”

“当然。”

“到底是什么?”

“呃,就像我和你一样?”阿布往后瞥了一眼。

“就像你喜欢我?”

“呃……”阿布默。虽然是事实,但是,能不能不要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啊,原来那家伙喜欢男人!!!”自己与阿布是一男一女,他说不喜欢这样,那么……还不那么适应自己男装身份的妙妙得出相反的结论,然后同情的回头看了一眼。

“你离他远点就对了。”阿布顺势诱导。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妙妙仍然是拯救者的身份,传说中的土匪不见踪影,本想漂白的德秀被阿布越描越黑,以至于妙妙可能现在仍然误会着。

既然在康定呆不下去,他决定前往拉萨去找游学的喇嘛小叔叔,全家只有阿爸和小叔叔对他最好,虽然阿妈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别的喇嘛,但是这点不妨碍小叔叔对他很好,他是个宽和的人。这些日子心神不属,他没有听取锅庄阿佳的建议等候大商队一起上路,只带着两个娃子翻过了折多山。

他不识路,被两个心怀叵测的娃子带着走大北线。一开始还顺利,走到炉霍与甘孜交界的洛戈梁子的时候,正是傍晚,这里坡陡路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凉无比。他已经习惯了野地游荡的生活,正想叫娃子就地扎营,却发现跟在后面的两个随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只听见一阵杀气腾腾的歌声,“天际亮起一颗星斗,外出抢劫正是好时候;渴望占领那个地方,再平平安安返回家乡。”

他终于遇到了传说中的强盗,德秀浑身僵硬,寒毛倒竖。

他自幼生长在汉地,后来才回到木坪土司官寨,但是阿妈已经将他培养成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中原小秀才。其实他更觉得自己是个“四不像”,不像汉人也不像康巴人,汉人觉得他是蛮子,康巴人觉得他是汉人杂种。本以为在野外浪荡已经够苦够恐怖,现在才发现,孤立无援,碰上“夹坝”才是最可怕的事。他后悔没有听锅庄阿佳的劝告,“这一带是没有官员的村庄呵,百姓不受律法的约束。”

一行剽悍的人马越过山梁,卷起一阵尘土,冲到近前将他团团围住。那个五官如刀削,长得像岩石一样的首领像打探猎物一样将他上下扫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就是这家伙。”

听见这句话加上两个娃子失踪,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反而定下来,他指指包裹有些中气不足的问:“要钱在这里,要命就一条。”

对方反而一愣,首领的眼神有些赞赏,但是他惋惜的笑了笑:“小子,可惜我已经收了钱。”

他认命的闭上了眼睛:“那你的刀快不快?”

“很快的,你放心,不怎么痛。”首领缓声安慰道,随后是刀出鞘的声音。

他正紧张的等着品尝砍脖子的滋味。一个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也收了钱怎么办?”

又是他!德秀又惊又喜的张开眼睛。只见远处的山梁上有两个骑着马张弓搭箭的剪影。

那个少年神气完足的命令:“夹着尾巴滚蛋,否则我射你的眼珠子。”

麻雀也敢找老鹰的麻烦,强盗们纷纷呼喝叫骂。

一只羽箭随着骂声呼啸而至,嗓门最大的一个捂着脸嚎叫起来,众强盗的叫嚷声戛然而止,羽箭正中那人的眼珠。

首领发现一开始就让人抢了先机,那两个人搭在弓上的箭竟各有三支,而自己不过十个人。这么远的距离,自己怎么也没有胜算,他见那两人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有先收起刀示弱:“你们想怎样?”

“我刚才说过了。”那少年不耐烦重复。

“你是谁?”首领咽不下这口恶气问道。

“丽江秦十娘。”

听名字居然是个汉人娘们,土匪们相顾骇然。他们是附近牧民又不是专业土匪,做“夹坝”不过是临时营生,为了这一单可有可无的生意赔上自家的性命他们可不干,最后悻悻然收兵回家。

德秀被那个名字惊住了,指着越走越近的妙妙:“你,你,你是女人?”

“我很像男人吗?”。

“好吧,那么多男人也认不出花木兰。不对,应该说你更像是聂隐娘和薛红线。”像是古书上说的女侠,而他么,正是那个等待女侠救援的呆书生,那之后呢?德秀突然有些窃喜。

“她们是谁?”可惜女侠孤陋寡闻,她知道花木兰的,毕竟乡野的草台班子河说书人只讲过这个。

德秀带着希翼的问道:“你一直跟着我?”主语是单数,他自动把阿布屏蔽掉了。

妙妙歪歪头:“我们送朋友顺便带一批货去拉萨,刚好跟你同路,看见你失魂落魄的,觉得奇怪就先跟上来了。”

德秀一开始很失望,听到后一句又提起精神来。他在土司官寨养成的那种老鼠似的警惕小心随着阿妈的去世挥发掉了,幼年时候大大咧咧的性子又开始冒头。他的注意力全在这个雌雄莫辩的少女身上,以至于严重忽略了旁边那块巨大的阴影。后来他一直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大个的一个人自己为什么没把他摆在眼眶里。有一次他看见日月同升,才恍然明白,太阳身边的月亮永远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阿布么?恰好是个心眼比针鼻大不了多少的家伙。这只跳蚤似的武大郎居然肖想他的小青梅,既然这样,索性让他把债欠到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完的地步好啦(对于注重转生的藏人来说,这句话形同恶咒)。

盲流加愤青的德秀小筒子完全没有理会阿布的阴损心态,女侠+书生的美妙组合以及可以无限YY的后继章节已经让他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或者可以换成狐狸精(女伎或者美貌村姑,丑的不要)+书生,古代的酸文人就那么点子出息,尽管德秀的启蒙恩师是他老娘,可是他的老娘也是酸的掉牙的女孔乙己一枚,所以这点让他想象中的艳遇无法免俗。少年人第一次情窦初开就像满树待放的花蕾忽然遇上花信春风,粉红粉白一下子哔哔啵啵的盛开,将他的脑子和眼球塞得满满的(这点俺很怀疑,不大像要开的样子,倒像饿了几天突然看见了一个米团子),他开始全神贯注的粘上了妙妙,这点缠功是自小练就对付老娘用的,屡试不爽。以至于根本忘记了这等撬人墙角的危险性不亚于在巨龙的肚皮下挖财宝,特别挖的还是那头恶龙的心头好。

这天他们是倒走回到了朵巴的营地,营地就在他遭劫的地方几里开外,那种他曾经在康定郊外见过的帐篷城堡。最美妙的是,帐篷已经搭好,里面有一个藏戏团,正等着妙妙回来开演。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还能点戏,这样的优待每日都在,德秀乐开了花。前往拉萨的漫漫长途忽然变得跟这座白色的圆形帐篷城一样的美妙。

庞大的“朵巴”商队就比德秀孤身上路威风多了,他们每天日出开拔,日落扎营,一路无论行走还是扎营,都井然有序,有板有眼。到了一个宿营地,首领恩索要根据山势、水源、草场等等地理环境条件,首先选择好自己搭帐篷的地方,扎下中央大帐,作为整个营地的中心。“直本”(骡夫头领)骑着骡子,围绕中央大帐跑上一圈,用“通塔”(拴骡马的长绳)划出每个商人的宿营地和拴骡马的地盘。营盘一划定,骡夫们就动作麻利地卸下驮子,并将驮子堆码成可供防御的营垒;商人和他的助手就熟练地搭帐篷;伙夫们则马上抱来三块石头,生上火架上锅,煮起茶来。于是,商人和商人之间,骡夫与骡夫之间,伙夫与伙夫之间,每天都形成一场习惯性的竞赛,气氛既欢快又紧张。最先完成工作的人就发出胜利的呼叫:“帐篷搭起喽!”“驮子卸完喽!”“茶水开锅喽!”,有时还敲起铜瓢助兴,表示自己是整个商队的优胜者。这样每天每日进行竞赛,无形当中加快了宿营和拔营的速度,因为路途上最耽搁时间的无非是上驮下驮,打茶宿营。其它时间都是在荒野里走啊走。

这样的好日子随着拉萨的到达而结束,德秀被小叔叔加木措接走,按加木措的安排,他将在拉萨学习藏文。

“你明年来拉萨么?”德秀恋恋不舍。

“傻子,我们是马帮,明年肯定来的。”妙妙睁大眼睛,睫毛一扇一扇的像两把小刷子扇得德秀的心里直痒痒

第二年,她的马帮迟迟不来,德秀伸长脖子在拉萨的渡口等了很久。眼见牛皮船一次一次的往返,一个一个的马帮接踵而至,将拉萨的大街小巷挤得满满当当。他憋了一个冬天的话想说,比如贵族云集的拉萨人把康巴人看作是粗野无知的人,因为他不能继承土司的位子和财产,阿爸希望叔叔给他找一个出路,每次小叔叔加木措带他进入当地的贵族圈子,他总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甚至有一个贵女当着他的面说“康巴人的耳朵都长在驴子头上”。那些小酒馆里的女人勾引他的时候,总是摆出一副拉萨人高高在上的派头来,然而眼角的余光却觊觎着他不太饱满的钱袋子。在离家千里的地方,他再一次受到排斥。更糟糕的是,他的大哥也来了拉萨。

对于他每日等在码头的执念,小叔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对他宣扬佛理,他嗤之以鼻,动之以情,他置若罔闻。

这一天,他继续像一座望夫石一样等候,不知何时,暮色已经四临,原本清朗的天空越来越昏暗。最后一支马帮过了河,押后的那两个人让他欣喜若狂,那种心情就像堵塞了半年的毛孔突然被一股春风吹过,狂放地张开了。(像不像便秘缓解的感觉,本想写的更猥琐一些,发现猥琐也需要艺术文采,默,对那些猥琐的让人痛快淋漓的写手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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