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中年喇嘛。虽然这次他一身暗红色的氆氇僧衣,装束非常整齐,胖了一些,脸色也比在青朴的时候红润了很多,妙妙还是认出了他,正是已经圆寂的白玛上师的那位徒弟。
那人恭恭敬敬地对妙妙行大礼,妙妙吓的跳起来,她的颈骨受伤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导致肌肉都是僵着的,此刻却冷不防扭着了,痛的一句话说不出来。青熙见状,连忙扶着她的头帮忙她靠在躺椅上。
妙妙苦笑:“上师,您别折了我的寿数。”
喇嘛很不好意思,他一向跟着白玛上师修行,这种修炼需要禁声,所以好多年都没开口说过话。他性子又羞涩,此时心里抱歉,嘴张了张,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不由得脸上显出一丝为难。
妙妙只好安慰他:“上师,不急。您慢慢说。”
喇嘛感激的点点头,然而他禁声太久,半晌他方才憋出一句含糊藏语:“朱必古。”
“谁?”妙妙指着自己发愣,“我?不是吧。”
见她故作大惊小怪的模样,喇嘛露出一丝笑意,他摇摇头,看向青熙。
“他?”见喇嘛如释重负地连连点头,妙妙恍然大悟,难怪白玛上师对他那么感兴趣。“朱必古”藏语的意思是转世者或者化身,亲王大人是位转世者。但是这种人别的地方不多见,在藏地特别多,也不算很稀奇,很多人都是小时候知道一些前世的情形,大了之后就渐渐淡忘,也有人是随着自己年岁渐长,慢慢地恢复一点前世的记忆。其实只是因为藏民对“朱必古”非常尊崇,所以有这等异象,家里人都会把孩子当做宝,送进寺院修行,而且以此为荣口口相传。而在汉地,待遇是天差地别,甚至婴儿若是过早开口说话,家里人都会惊慌失措,给他强灌黑狗血大粪之类的污秽之物驱邪,情形更糟的就是被当成鬼上身。汉藏两族的生死观念和宗教信仰的差异导致对待转世者的态度截然不同
但是在藏地,不见得每位转世者都有机会成为喇嘛继续修行,妙妙就曾见过一个牧民说记得自己前世是个游方僧。还有个赶马人说自己前世是邻村的一个村民,那人的生平他都能详细说出来。妙妙见青熙脸色忐忑,想来他对汉人的作法有些害怕,妙妙连忙放柔声音:“你别怕,你是大了以后才知道的?”
青熙愣了愣,低声道:“生病的时候一点点想起来的。”
浮生面色无异,看来早知道的。
妙妙笑起来:“你跟阿布一样,他也是后来才想起一点来。”
“他?”这次轮到青熙觉得吃惊。
“是啊。那次我们走到象泉河边上一个废弃的寺庙边上,他突然扶着墙掉眼泪,把我吓坏了。”妙妙做个鬼脸。
“象泉河边?”青熙激动起来,“那是古格,他是,他是……”他身体不好,一激动有些晕眩,一旁的浮生连忙撑住他。
“不知道那是哪儿。阿布记得也不多,只记得他是被人射杀在那堵墙的下面,记得飞檐上有一只孔雀。”妙妙有些心疼,“我们在那里过夜,他心口疼的很,做了一晚上噩梦,出来后才好些。以后我们就再没去过。”
“我前世到过那里,那里原来是一个王国,被屠城了,山洞里白骨累累,我到了那里就觉得心神不宁,出来后碰上劫匪,那以后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青熙神情复杂,显然回忆让他惆怅满怀,他缓缓地嘘口气坐下。“阿布前世也许是守城的武士,也许是寺庙的喇嘛……而我是一名游客。”
那名喇嘛和浮生悄悄地退出去。
说出了横亘在心中近十年的事情,青熙放下了一块大石,觉得思路流畅起来,他打开话匣子,缓缓地谈起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他是生病后才慢慢开始像发梦一样窥见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段昏昏沉沉的日子,他觉得自己阴阳交替,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进进出出。完全清醒过来却是在遇见浮生的时候,另外一个世界也有一模一样的一张脸,那是他的弟弟。那之后两段记忆才慢慢的清晰起来,他回忆起了所有的一切。
“你记得很清楚?阿布别的都记不得了。”妙妙好奇。
“是的。”
“那浮生……”
“浮生只是个正常人。”
“你也很正常的。”见他语气微妙,妙妙郑重安慰道。
青熙叹气:“只有你们会这么说。”
“呃,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连小湛都不说。”妙妙举手发誓。“可是,你需要我做什么呢?”妙妙被卓湛说的那些八卦限制住了想法,一时间想不出这位王爷会有怎样的难关,居然要找自己。他是位转世者,就算汉人不可靠,桑耶寺的那些喇嘛会很青熙愿意帮助他的。
“我没有人可找。若是我愿意在桑耶寺出家。上师们自然愿意帮助我。但是我不想出家,再说藏地气候也不适合我。”青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至于汉人,我身边除了浮生,都是我那皇帝哥哥和皇后嫂子的人,包括小湛。”
“小湛他…….”
“应该说包括小湛的父亲卓大人,他担任总督京营戎政,总管整个京城三大营的兵马。”
妙妙似懂非懂。
青熙将那个小瓷瓶拿给妙妙看:“这里面是鹤顶红。”
妙妙本来伸出手去接,闻言吓得手一缩,青熙正好放手,两下一错,瓶子“当”地一声碎了,满地红白色的粉末。妙妙尴尬地缩回手:“毒药你放身上做什么。”
青熙唤浮生进来收拾,淡淡说道:“这是我每日吃的。”
服毒?妙妙觉得今天听到的秘辛够多的了。
“不这样,我反而死的更快。鹤顶红其实就是砒霜,长期服用一点点会有抗毒作用。”(不纯的砒霜带着一点红色,故名“鹤顶红”。)
浮生见主子的保命药洒了一地,狠狠地剜了妙妙一眼。
“谁要害你?”妙妙知道不该问,但是她好奇心旺盛,不知不觉就问出来,问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找抽。
“皇后。”青熙回答的轻描淡写。
呃,就知道不该问。妙妙模模鼻子,决定不再多话。
“你一定会觉得奇怪。皇后和太子为什么会对一个没有子嗣的王爷这么顾忌吧。”她不想听了,青熙却不想停下,“当年皇兄登基后,皇后谢氏曾想将堂妹谢氤嫁给我,我那时病发,日日在垂死挣扎,谢家却在算计康亲王的爵位继承。”青熙语带嘲讽,“他们在事情尚未决定之前就志得意满,以为王妃之位稳稳到手,谢氤甚至殷勤来王府探病,被拒婚后她觉得失了脸面。寻死觅活,最终被谢家嫁到福建,远离京城,这件事也被压下来,没几个人知道。谢氏性情褊狭,没有容人之量。那之后谢家处处与我作对。”青熙顿了一下,见妙妙听得专心,饶是他心情沉重也微微一晒,卓湛说她喜欢听奇闻轶事,还是真的,“廓尔喀人不是第一次入侵,八年前的那一次你知道吧?”
“知道。”
青熙只是问问她走走过场。那件事震动朝野,她那时年幼,身处藏边,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开始说起廓尔喀人悍然入侵的始末。
西藏原来没有银元,中原路途遥远,所以货币未能统一,所用银币全靠邻近的尼泊尔供给。西藏用大量的白银换来同等数量的银币,但是尼泊尔的土王们用了掺了过多的铜,成色不纯的银币换来大量的财富,一时间土王们富得流油。廓尔喀人统一尼泊尔后,宣称战乱时期的银币不规范,掺铜过多,成色不纯,要重新铸币,并要求西藏承认一个新银币兑换两个旧银币。这是一个非分的要求,遭到西藏方面的断然拒绝。随后廓尔喀人发动了第一次的入侵,占领聂拉木和吉隆,宗喀三个宗。
当时的扎什伦布寺和萨迦寺的两名活佛却背着达*赖、班*禅,私自前往廓尔喀,同廓尔喀人议和,商议停战、退兵、交地之事。廓尔喀人不知道这两人根本没有谈判资格,稀里糊涂的签订了合约。
协议完成后,皇帝才发觉不对,非常愤怒,将当时的驻藏大臣撤职,派遣礼部侍郎谢为庸前往调查。奈何这位名副其实的庸官对此任命心生不满。只想着息事宁人,速速返回中原,当他听说廓尔喀人无非是要钱,给钱就退兵,而且这笔岁币只需藏区交纳,不要朝廷承担后,一下子如释重负,欣然允诺。随后利用两情不通,欺瞒了皇帝和拉萨。说收复了失地,廓方的头领正在交界地等候官兵到达进行交接。皇帝龙心大悦,犒赏藏军之后,将此事束之高阁。拉萨方面知道后为时已晚,布尔登无奈,活佛愤怒:“如此草率,肯定还会再起争端。”
的确,每年九千多两银子的岁币由谁出?第二年廓尔喀人来要钱,西藏方面给不起,拖到第二年,才勉强凑足九千两,带着找到对方,央求其交还文约,协议就此罢休。廓尔喀方面觉得受骗,大发雷霆,再次出兵,大举入侵后藏,战火一直蔓延到后藏中心日喀则,攻占了扎什伦布寺,班*禅喇嘛仓皇出逃,廓尔喀人大肆抢掠一番而去。拉萨政府派人飞速报告朝廷。
真相这才浮出水面。
皇帝愤怒之极。
青熙的声音渐渐冷厉。光线透过窗缝漏进来,道道光路之中尘土微粒欢快地舞动,带着外面燥热明亮的气息,与屋子里的沉郁格格不入。
“谢为庸是皇后的亲大哥。谢为庸获罪,谢家几乎倾覆,皇后和太子跪在清华殿前负荆请罪,这才把保下谢家。我因为这件事彻底得罪了皇后。”
他苦笑一下:“因为我在派遣谢为庸的时候就知道不妥,曾经跟皇兄……”他顿了一下,“我曾经告诉皇兄这以后会发生的事,但是皇兄当时觉得这是小事,没有在意,却不想事情的发展与我说的全无二致。皇后疑我从中遥控挑唆,导致她大哥事败。”青熙抬眼哀伤看着妙妙,“你知道,我是个转世者,后来会发生的事我知道一清二楚。我不敢直接说,只是在奏折中或者谈话中隐晦的暗示,皇兄没有起疑。但是皇后为了抓住我的错处,秘密翻看我的奏折和皇兄的起居录,这些年的奏折和起居录连贯的看下来,被她发现我居然可以预知一些大事发生。没有多久,朝野上下谣言四起,说我心怀叵测的有,说我是妖人的有,说我……甚至有人说我对当年中毒的事心怀怨怼,因为那导致我中毒的点心本该是皇兄所用的,却被我误食。”
“后来连皇兄也对我起了隔阂。”青熙笑得惨淡,“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做,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我起不了半点作用。我只是个苟活在时间夹缝中的弃子。”
屋里一下沉默下来,人家的心酸事,妙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良久方呐呐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叛逃?哈,不是,是想那个,那个……是想金蝉月兑壳?”她终于想到一个恰当的成语,既然连他最后的靠山都要保不住了,潜逃大概是他唯一的活路。妙妙瞟了一眼地上残存的鹤顶红。“你这些年根本没病?”
“聪明,你说对了一半。皇后嫂子想不到的一件事是,那毒是我和皇兄一起下的,我们自然备有解药。一开始皇兄想自己服用,被我抢下了。”青熙说的轻描淡写,妙妙却能感觉得到那时候两兄弟走投无路背水一战的悲凉心态。
她一转念又觉得不对:“既然这样,你哥哥怎么对你…….?”
“父皇和御医来的很慢,我那时候痛的打滚,皇兄却没有马上给我服解药,他要等,所以我也要等…….”青熙说的很慢,妙妙听得毛骨悚然。
“不过我身上余毒虽然未清,但是已经没什么妨碍。我现在这样是被皇后下毒,毒下在我每日的膳食里,分量不大,还好我已经警觉不对,开始服用砒霜,毒发之时才没有马上死掉。”青熙喃喃低语,声音细微如线,清晰地钻进妙妙的耳朵里,“皇帝当久了,他已经不再是我哥哥。他只是个皇帝,真正的孤家寡人,不再需要任何人,我已经成了他的累赘,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谢氏敢这么做也许是在皇兄的默许下吧。”见妙妙杏眼圆睁,像只受惊的猫,青熙突然伸手模了模妙妙毛茸茸的头顶,他的心原本已经完全冷掉了,此刻却因为有了新的希望而开始微微雀跃。“妙妙,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