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顺治年间 第二季 高山流水 第二十章 花好月圆

作者 : 众神黄昏

万历三十五年二月。春天像往年一样如期而至。

从清早起,细密而连绵不绝的杏花雨,柔无声息地飘洒了一城。沿河铺砌的青石板路,跃水而过的小桥,临水而筑的房基,两岸摇曳的垂柳,无不笼罩在一片空蒙湿润的烟雾中。早起的行人起先对漫天细雨并不在意,却渐渐感到衣衫挂上了一层潮潮的湿气。

初春的江南,这样的清晨,平淡无奇。

卯时刚过,府尹袁向天带着府衙差役,簇拥佥都御使刘博义的八抬官轿,横贯中心大街,朝位于城南的靖宇侯方氏宅邸奔去。令路人为之瞠目的是,在两顶轿子的后面竟跟着大队号衣齐整,全副武装的兵勇。尽管他们一路戒备森严、行动迅速,但全城上下还是很快便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朝廷明旨下发,责令都察院遣派御使出京,即刻拘拿方家众口,抄没全部家产,并连日监押靖宇侯方鸿遇及其长子方瑞祥进京候审。旨意上的罪名是“涉嫌结党营私,通匪谋逆”。

应天府上下哗然!

方家祖籍铜陵,前朝名将之后。自武宗起至今七十余年内良将辈出,忠烈满门。朝廷无论地方匪患亦或边境告急,几乎都少不得方家披甲上阵,可谓战功赫赫威名四海。家业传至本朝,江浙兵马司都指挥使方鸿遇,率众子秉承祖上遗风,几度挥师南下,数平缅寇,直至生擒其魁,献俘于朝;后又统兵北上,荡灭鲜倭。万历二十四年,当朝示恩天下,彰表其功,晋方鸿遇为同一品勇毅靖宇侯,加恩世袭;授留都守备兼属中军督抚佥事金印。如此令人仰慕的名门大户,而今竟然忽蒙天谴,几乎于转瞬之间便罪孽滔天了。

一队人马很快冲到了方府门前,持械官兵迅速分成三股,两股东西设卡分头把住了路口,顷刻驱尽了行人;一股随两位大人直扑方府正门。

都御使刘博义出了官轿,走了几步,驻足四望。此人年过不惑,却颇显老态,不唯须发隐白,且步态迟缓。一身绯色官服衬得面色越发晦暗。两只眼睛倒还周正有神,然窄窄的额头配上瘦脸狮鼻,令人一望而知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已先一步走出轿子的应天府尹正立在一旁待命伺候。后者就年轻许多了,近而立之年,白净面孔,淡眉细目眼神和润,一张略显棱角的嘴,在紧闭起来的时候倒也使他不像是一个没主意的人;身罩云雁缀补官服,同样内敛贵气的绯色,穿在他的身上,显得长身玉立,严谨干练。佥都御使先瞥了他一眼,再望望前方不远处的三间五架金漆大门,动了一番心思。

方鸿遇弱冠入仕,为官数十载,一门尚武,家风骁悍。如今老爷子年近六旬,挂督抚印,享侯爵禄,依旧拳不离手,功夫未弃;膝下三子皆武艺超群。智勇双全;满府家丁护卫各个身手矫健,以一当十。此番虽是奉旨行事,且有巡抚标营护驾,可万一方家稍有不驯,一时还真有可能弹压不住。至于相随而来的府衙一干差役,也就至多唬唬平民百姓,跟方家这样久历沙场的武学世家根本没的比。这样一想心里先虚了底,不禁懊悔没多带些人马来。

刚刚流露出几分隐忧,不想应天府尹立刻正色直言道:

“大人多虑,靖宇侯府忠孝传家世代贤良,怎能不晓为臣子之道?有老侯爷在,属下敢以人头作保,断不会有抗旨悖逆行迹。大人尽可安心。”

见其言语中隐然有为对方抱屈之意,再联想到袁向天本人系方家引荐,刘博义顿生警觉,耳畔响起奉密旨出京前,都察院左都御史叶梦熊的几句叮嘱:

“方氏祖上以军功出身官至尚书,至本朝封侯拜爵,父子四人皆在朝为官,曾南平缅寇,北灭倭患,东征西讨历数十载,大小逾百战。朝中上至六部,下及各省府卫与之相交者甚众,正可谓树大根深。此番逆行败露,坐犯廷律,一经羁押必将震动朝野,惊闻宇内。足下此行务须慎重,以免横生枝节。方可上安圣虑,下慰梁公公拔擢之苦心。”

想至此他捻起颔下疏髯,冷然一笑:“袁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对城内人等自是了然于胸。只是阁下尚有所不知,此案已上达天听,圣上发下特旨晓谕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会同审理。老夫与方家本非路人,亦愿一切皆是杞忧。然兹事体大,关乎朝纲,我等理应谨慎尽职,岂可有疏?”

听说朝廷已下旨要三司会审,袁向天心下猛得一凉,知道方家确已大祸临头。想想自己人微言轻,力单势弱,尽管一向敬重方家,到今日怕也只能见机行事,回护得一分是一分了。刘博义见他无话,于是打点起全副精神,先朝紧随一侧的中军官递去一个警示的眼神,然后不动声色地吐出两个字:

“叫门!”

一语才毕,只听前方兽面锡环无风而响,两扇金漆大门随即左右开启,十数名青衣护院两相对出。中间拥出一位老者,望甲之年。灰白发髻束于头顶;紫棠面皮,身板硬朗;一身褐色素纹长袍,五绺长髯飘于胸前——竟是靖宇侯爷,留都守备方鸿遇亲身来迎了。他先打量了一眼环立府前盔明甲亮的官兵,而后坦然直视着佥都御使,朗声说道:

“钦差别来无恙?虽说是巡按御史出京宣旨,也用不着如此劳师动众。应天府微,小门小户禁不起这般阵势,倘受惊扰方某于心何忍?”

袁向天躬身一辑,声音里微有些抖:“问侯爷安。下官奉刘大人驾前来公干,冒犯之处。望乞容恕。”

刘博义尽管不满意他的态度,但在一品侯爵兼南省督师面前,毕竟资历尚浅,不好当真端起钦差的架子,少不得曲意周旋一番:

“在下今日奉旨行事,身不由己,想来侯爷能够体谅,只好多有得罪了。”说着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方鸿遇淡然一笑,回头吩咐:“老大,传令全家,开中堂置香案,准备接旨。”

其身后侍立之人约三十四五年纪,无论相貌身形皆酷肖乃父。此刻眉峰紧锁,一脸严峻,神情间透着一股怒气。听到老父的话,应声而答转身离去。

刘博义、袁向天携众相继进府,过前院穿仪门,一路行至堂上。彼时方家阖家百余口俱已聚齐院中。因此番祸事早有朝中故交密信传报,一家上下已有心理准备。但即便如此,当听到下旨将家主及长房一门即刻解送进京,余者暂行收押应天府衙,特别是论及立案缘由时竟有“通匪谋逆”四个字时,举家大小仍不免始而惊愕,继之愤怒。率先直言抗议的是三公子方季祥。年仅加冠的他已随父兄戎马征战多年,累积军功官至正四品都司,真正的少年将军,血气方刚,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孔涨得通红,大声质问道:

“敢问钦差大人,方家世代为朝廷马革裹尸,效命疆场,区区忠怀,日月可鉴!自云贵平乱班师尚不足一年,今日忽然和匪患做了一路,举家罢官,满府抄没,这该是方氏的耻辱。还是我大明的耻辱?”

刘博义哑口,瘦消的脸孔阴沉下来。

方鸿遇厉声喝止幼子:“住口!不得放肆!”但是任谁都看得出,老人也是愤恨满怀,异常激动。他转向南面跪倒,双手高举过头,对天长施一礼,“今日方家蒙受不白之冤,皆因小人谄媚,奸佞惑主。此番进京,我定要面君直奏,听凭圣裁!皇上英明天纵,必识忠奸,终究会还方家一个公道。”

然后,重新面对圣旨跪好,凛然一拜:

“臣方鸿遇,领旨谢恩!”

刘博义悬在喉头的一颗心终于稍放,惟恐变生不测,忙走下来双手搀起对方,安慰道:

“侯爷切莫忧心,府上几代被朝廷依为干城,尽忠护国天下皆碑。此一去必是平台召见,给侯爷一个自陈的机会。再者六部九卿都会力保,在下也一定不会旁观。相信定会有惊无险,重沐君恩。也恳请各位少帅稍安勿躁。”

袁向天在一边见他瞪着眼睛说瞎话,不禁又气又急。

刘博义并不理会他的反应,随后吩咐中军官:“传我的话,等下清理府中财物时,各级官长务须严束属下,克尽职守。方家只是暂行羁押,进京待察,不同于一般坐律犯科之徒。尔等务须以礼相待,不可恣意妄为。如有违命,一经查出,本抚决不姑息。”

三公子方季祥冷笑接言:“我爹一向为官廉直,方家从不鱼肉乡里,怕是要让各位失望了。”

出语过于直白,令刘博义尴尬不已。他假作没有听清,对应天府尹道:府中用物自有专员监管造册,家下人口的核对登录就偏劳袁大人了,我的中军官留下,供你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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