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远鹏到家时,陆氏还在厨房里忙碌,待听到动静忙喜笑颜开地迎出来,“今儿带着芸儿上去了一趟,借了几本书,还带了些面条回来。你且等着,马上就好!”
李远鹏点头,在院子里将身上的稻草灰尘拍打干净,他抬脚正要往厨房去,却见泽芸蹲坐在堂屋门槛上,两手托腮直愣愣盯着他。
“芸儿,怎么了?来,爹抱抱!”
李远鹏一个使力,双手撑着泽芸腋下,轻而易举就将她举了起来,然后顺势转两圈。要是以往,泽芸最爱玩这样的把戏,还会咯咯笑个不停,可今天她却是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也不笑。
想起妻子之前说过芸儿转了性子的事,李远鹏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将泽芸小心放回地上,蹲跟她聊天。
“芸儿在想什么呢?跟爹说说,恩?”
泽芸眨眨眼,伸手模模李远鹏下巴上短短的胡茬,入手刺痒,却极富弹性。李远鹏笑了笑,索性将下巴凑过去,在泽芸脸上蹭了蹭。父女俩以前就爱这样玩闹,泽芸总会一边叫着“痒”,然后一边咯咯笑着躲开。
可是这次泽芸没有笑,只是轻轻躲开脸,伸出细瘦的胳膊搂着李远鹏,闷声道,“爹爹,爷爷是不是不喜欢芸儿啊?”
李远鹏一愣,一把抱起泽芸,让她的头搁在自己脸旁,轻拍着她的背,然后在院子里慢慢踱步,“芸儿怎么突然这么想呢?今天爷爷骂你了?”
泽芸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爷爷还叫我有空去找他,他说教我练字呢。”
“哦?那怎么还说爷爷不喜欢你?”
“吃饭咯!”
正在这时,陆氏已经将三碗面条都端上了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来叫爷儿俩吃饭。
李远鹏便抱着泽芸进了厨房,安顿她在凳子上坐好,桌上摆着三碗面条,每碗上面都搁着一个焦黄喷香的荷包蛋。
面条是一样的面条,里面的菜可不一样。中午是酸菜和咸肉,而这两样家里却没有,陆氏也舍不得,只拣了几朵香菇干泡发了切成细条,又剁了两颗小青菜,再煎上几个荷包蛋充数。
泽芸的眼睛一亮,却有些踟躇地望着陆氏,并不动筷。李远鹏看在眼里,眉头一皱,轻声问陆氏白天发生了什么,怎么泽芸竟是这样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陆氏仔细回想了一番,摇摇头,“并没什么啊,就是大家一起吃了午饭。”她模模泽芸的脑袋,偏头看李远鹏,“甚至五弟妹怎么拿话挤兑我,我都忍了没跟她吵呢。”
李远鹏将信将疑,陆氏一看他这表情就恼了,重重搁了筷子,“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当着泽芸的面,我能做出什么来?”
李远鹏马上赔笑,“这,我也没说什么啊。莫恼莫恼!吃饭吃饭!”
陆氏哼了声,这才重新拿起筷子,示意大家吃饭。一直默不作声地泽芸这时眨眨眼,怯怯问道,“娘,为什么中午时候,爷爷和弟弟都有蛋,我们却没有?”
陆氏收到李远鹏同时递过来的疑惑的目光,顺势回瞪了过去,“中午我跟三弟妹一起烧的面条,煎蛋的时候就煎了三个,爹两个,泽昊一个,后来吃饭的时候,爹又把自己碗里的一个蛋夹给泽昊了。”
她转头再跟泽芸解释,“毕竟不是自己家,哪里又能那么随便?你看,泽芸想吃蛋,娘现在不是煎了给你么?要不,娘碗里的这个蛋也给泽芸?”
泽芸摇头,护着碗,“不用了,一个蛋足够了。”她眨眨眼,“可是中午弟弟一口气吃了两个蛋呢,他就不嫌腻么?”
“因为弟弟是男孩子啊。”陆氏从自己碗里夹了几根香菇丝给泽芸,柔声道,“中午那一小碗,没吃饱吧?喏,现在这一大碗都是你的,管够!”
听到这里,李远鹏有些明白泽芸为何忧郁了。爹他老人家重男轻女,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可像中午时候这样明显的分蛋行为,便连六岁的泽芸都看出来了。他叹口气,模模泽芸的脑袋,终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一家人吃完面条,泽芸便先回了屋,陆氏收拾碗筷,李远鹏则将院子里的芝麻束收到厨房中。
“这两天天气好,芝麻晒几天就好收了打出来,要辛苦你了。”
陆氏没说话,李远鹏便又道,“等我帮忙将少鹏和宣鹏,还有寿平家田里的稻子都收了,咱家的一亩田便也好收成了。”
陆氏没好气地走过来,帮忙将院子里的芝麻束收到厨房。
三叔少鹏倒也罢了,素来亲厚;四姑夫寿平又是手脚勤快的,也无话可说;独独这小叔宣鹏,抛开她跟顾氏的关系不谈,小叔自己是个书生,本来就重学轻农,农作基本都靠的兄弟帮衬,这会子又到收成的时候了,他刚刚结束秋闱,中了举人,却流连不回,明摆着是不打算管田里的事儿了。
为此陆氏多有抱怨,帮小叔种田的工夫若是花在自家田里,还不知能多种个几分田,多收成几十斤稻子。何况小叔他书念的多,便也显得心高气傲,一贯看不起他种田的两个兄长,跟顾氏简直就是一类人。
“帮帮帮!帮帮帮!你就紧着帮人家吧,看自己有什么出息!”
陆氏越想越气,几乎要指着李远鹏的脑门骂,“你那弟弟平时可曾顾念过你一分?你这里为他着想,那里又帮个忙的,人家可是一点儿也不领情呢!”
李远鹏板了脸,“宣鹏他如今好歹也是举人了,来年春闱若是顺利,那可就一步登天!做兄弟的多帮帮他又怎么了,你也别小气,都是自家人不是么?”
陆氏哼了声,“且不说这个,这都九月末了,小叔还不回来,同是中了举人的顾佑,人家还是头名解元呢,早两天便披红挂彩到了家,这又怎么说?”
“许是路上耽搁了吧。咱们家又怎么比得顾家财大气粗,人家顾佑可是一路骑马回来的呢!”
依我看却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乐不思蜀了吧!这话陆氏没说,知道李远鹏一向亲疼幼弟,听不得别人说一句不好。
“左右你的亲弟,在你眼里总是好的,比老婆孩子要紧!”
陆氏闷声回了房,李远鹏知她气了,却也没急着赶过去哄,依旧院里院外忙活着。
好半天李远鹏才锁了院门进屋,一看陆氏正坐在床沿抹眼泪呢,忙不迭赶过去,“这又怎么了这是?若是我刚才话说的重了,你骂我打我便是,可别跟自己过不去啊!”
陆氏坐直了身子,定定看了李远鹏半晌,终还是叹了口气,“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我体谅你为人兄长的心情,你也便多替我跟芸儿想想吧。”
她似是想到白天,泽芸笨拙地握着毛笔在纸上比划的模样,又是一阵心酸。她贯来要强,一心想要好好抚养泽芸,日后也好为她寻个好人家,可是就现在看来,靠远鹏种地换来的钱,连买几副笔墨都不行,何谈以后?
“湘琴,我——”
李远鹏一见陆氏这样哀怨的神情便是一阵着慌,却猜不透她弯弯绕绕几多心思,陆氏疲累地垂眸,缓了语气,“我去看看泽芸,你先睡下吧。”
……
次日一切如常,陆氏仿佛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依旧忙前忙后的张罗。可等李远鹏一出门,她就沉下了脸色,一坐在门槛上发呆。
她知晓为人子女的本分,也体谅身为兄长的责任,可却仍然耿耿于怀。倘若两个人两双手,已足够挣得幸福安稳,她又何必枯坐廊下长吁短叹?
“娘!”泽芸跨出门来,挨着陆氏坐下,而后蹭了蹭身子,使劲将小脑袋窝进她怀里。
陆氏失笑,这孩子却是越来越粘人了,她坐直身子,想要将泽芸揽入怀里,结果泽芸自己倒先动了,挪了挪,就自发地依偎到她怀中。
不过感受到女儿的小动作,她之前的忧思却散去不少,或者这就是有女万事足吧。有一个乖女儿,其他的难事烦事她都愿意不再去计较。
“芸儿,怎么不去看书了?”
泽芸窝在陆氏怀里,一声不吭,半晌才道,“不想看,眼睛好累。”她说着直起身子,“娘,我帮你晒芝麻吧!”
“好,晒芝麻!”
陆氏呵呵一笑,拧了拧泽芸的小鼻子,拉着她站起来,把昨夜收进厨房里的芝麻束一捆捆抱到院子里晒。
还别说,泽芸人虽小,干活却挺卖力,明明自己人也不比芝麻束高多少,可愣是哼哧哼哧忙个不停,学着陆氏的样,将芝麻束放在篱笆边上一溜儿排开,末了还似模似样地整理一番,保证每束芝麻都能晒到太阳。
晒好芝麻,陆氏招呼泽芸到跟前,问她是否要去爷爷家练字。
“爷爷的私塾里有笔墨哦?就是昨天爷爷让你写字时用的东西。”
泽芸眨眨眼,“那一定很贵吧?”
“恩,咱们家买不起。不过爷爷有啊。”
泽芸低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娘昨天借来的书,我还没看多少呢。过几天再去吧。”
陆氏又笑,“也好,回屋去吧。或者想要出去玩玩便出去,只是别跑远了。”
泽芸毫无悬念地选择了回房看书,陆氏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叹了口气,想到自己织了没几尺的布,正好这两天有空,便回堂屋织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