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细雨绵绵的清明,几番冷暖反复的气候总算趋于稳定。这天,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莱村村口,下来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衣打扮,眉目清俊,神色柔和,有眼尖地便低呼一声,“哟,探花郎回来了!”
不错,这车上下来的男子正是今科一甲进士及第,探花郎顾佑。
顾佑日前已被授予宁越州知州,从五品的官职,即将赴任,这天匆匆回乡只为祭祖,只是他紧赶慢赶,却始终是误了时日,顾家家长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此时顾佑回来便只能在祖宗牌位前上一支香,聊表心意。
“就在宁越州吗?这般近,却是好事,可见皇帝也是为着你着想的。”
顾佑的母亲姓周,大字不识一个,为人却开明知理,管理家务是一把好手,顾家上下也都敬着她,此时她的爱子顾佑又中了探花,荣耀加身,连带着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
“说什么傻话,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这闲工夫安排佑儿的事!”旁边顾佑的父亲顾章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斥了周氏一句,“妇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以后可得收敛着点儿,别给儿子脸上抹黑!”
周氏喏喏应了,顾佑见状忙打圆场,“母亲大人莫气,吏部主管官吏,派儿子来宁越任知州,该是吏部的意思,只是这一任只三年,三年之后儿子还不知会被调到哪里去了。”
“那以后若是调的远了,为娘的岂不是见不着你了?”
周氏一听就急了,站起身牵着顾佑的手,“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叫为娘的怎么放心的下。”
“那也是三年以后的事,你现在罗罗嗦嗦个什么劲儿!”
顾章最不耐烦周氏这副婆婆妈妈的模样,不由又冷声相讥。
顾佑知道双亲一向是这般磕磕绊绊,便也不再相劝,只是适时转移了话题,“父亲大人,儿子能有此番成就,老师劳苦功高,听闻他拒绝了知县请他出山开办书院的提议,儿子想亲自前去劝劝。”
“唔,说的有理。正好家中有不少乡绅送来的贺礼,你便挑上一两件送去吧。”
顾佑微讶,随即眉头轻蹙,“父亲大人,您不是一向不欲与那些人深交?怎么此刻儿子要做官了,倒越发肆无忌惮了?”
这语气透着几许不满,顾章的脸色顿时胀的通红,“为父还不是替你着想,若是落人口实,说你才做官便忘了本,我何苦来着?”
周氏也在一旁帮腔,“佑儿啊,你可真是错怪了你爹。那些乡绅拿来的东西,隔日你爹便回了相当的礼,不亏不欠,绝对没有拖你后腿。”
顾佑心下稍安,深深鞠躬道歉,“是儿子卤莽了,还望父亲大人见谅!”
顾章叹了身,摆摆手,“你如今可是官老爷了,老父如何承担的起如此大礼。天色还早,你这便去看你老师一趟,但凡他有所求,只要咱们家里办的到的,都应了他。”
顾佑失笑,“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周氏在一旁又插嘴道,“你堂姐听说又怀了身子,我叫人准备了一点补品,你便一并带去给她吧。”
顾佑一一应允,掉头走了。顾章与周氏于是复又坐下,俱是愁眉不展。
说起来这顾家祖上也曾经是书香门第,据说太爷爷的太爷爷还做过正七品的知县,只是到顾章爷爷这一代便渐渐淡了下来,搬到乡下安心靠着几十亩田地的租钱吃饭。到顾章手里,顾家的身价又翻了一倍,养尊处优之时,便又动了让儿子去好好做学问,日后好考取功名的心思。
在顾佑之上本还有一个长兄,恰逢李繁举家携口搬了来,他便以优惠出让田地为代价,请李繁负责教导长子,怎料他却在七岁那年溺水而亡,又两年,顾佑出生,长到五岁便送去让李繁教导,如今已是整整十五年。
刚过弱冠之年的顾佑竟然一举得中探花,光耀门楣,本是大喜事。可是顾章夫妻想到如今还是孤身一人的爱子,便是一阵心疼,连连后悔没有早些为他定下亲事,此时他即刻便要去赴任,还不知几时才能成婚。身边没个人帮衬,叫他一个人如何是好?
“罢了罢了,佑儿也大了,他心中自有计较,咱们做父母的,便也别多加干涉,随他去吧。”
顾章叹了几声,却是无可奈何,他这个儿子,头两年说要帮他安排亲事,他执意不肯,说是学业为重,如今倒好,便是有心赶在他赴任前办了喜事,只怕也来不及了吧。
……
却说顾佑携了礼物,先就去了私塾探望李繁,李繁依旧一身布衣,坐在讲台上听着底下一干学生摇头晃脑地念书,见他站在门口也不说话,安心上完了课才慢悠悠走出来。
“承锡,你回来了?”
“是的,学生见过老师。”
顾佑说着深深一施礼,李繁虚扶了一下,“不可如此,你如今已是官身,岂可向我这平民施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教导承锡当终身铭记,片刻不敢忘。”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李繁才请他到书房小坐。无非是师生之间的考较,并不显得多亲近。
“爹,我听说承锡来了。”
这时李宣鹏突然大步迈了进来,顾佑连忙起身,“子宣兄,承锡这厢有礼了。”
李宣鹏一愣,马上回礼,“探花兄,子宣有礼。”
顾佑也是一愣,随即苦笑道,“子宣,你我同窗多年,交情笃深,如此客套何苦来哉?”
李宣鹏连称不敢,二人又随意说了几句,李宣鹏突然重重叹了一声,“如今承锡你功名在身,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愚兄却是前途渺茫,你我陌路恐怕指日可见。”
顾佑大惊,“子宣兄此话何意!”
李宣鹏看看他,苦笑,“你我心知肚明。”
顾佑敛色,悄悄瞄了眼旁边佯做看书状的李繁,心里七上八下。李宣鹏突然冒出来说这一番话,莫非是老师的授意?难道老师是想他帮之一二?
顾佑到底年轻,人情世故不通,虽然模不清李宣鹏说这话的意思,却傻傻问道,“子宣兄若是不介意,便跟我一起去宁越州做个吏目如何?”
吏目乃知州名下佐理刑狱兼管理文书的不入流小吏,相当于总务小杂役,李宣鹏虽然没有考中进士,大小也是个举人,若他有心,只需知州顾佑上表提议,便可安排他在顾佑名下任职。
虽然表面上看,这吏目没什么身份,又是个打杂的,但大小也是官员,比寻常百姓身份要高一截,若是做的好,日后未必没有升迁的可能。顾佑本是一片好意,只是李宣鹏一向心高气傲,要他去给顾佑打下手,他心里怎么可能舒服。
李宣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承锡这是何意?愚兄虽然今次科举失利,但三年后未必就没有机会。吏目,那等米粒小丑——莫不是存心笑话我?”
顾佑自知失言,忙拱手道歉,“是承锡莽撞了,以子宣兄之才,来日金榜题名,前程必不在我之下。”
李宣鹏脸色稍缓,“日后还盼承锡兄多多提携啊。”
这一来二去,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李繁一直没有说话,顾佑略觉得尴尬,犹豫半晌,终还是开口道,“学生听闻老师并不欲去知州办书院?”
“才疏学浅,不堪大任。”
寥寥八字,却将拒绝之意道尽。顾佑语结,只好转头看李宣鹏,李宣鹏眯着眼睛模了模他的两撇八字胡,呵呵一笑,“办书院毕竟是大事,仓促之间怎可成事?”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怕日后少不得要请承锡兄帮忙。”
顾佑心下稍松,“应当的,应当的。”
他听李宣鹏口里有松动之意,便自告奋勇等他到了宁越州府衙就任,就帮忙选址盖书院,一定让李繁毫无后顾之忧。
“……我今日来还有一事,听闻堂姐已有身孕,家母特嘱我前来探望。”
李宣鹏一愣,“顾夫人实在是太客气了。”说罢便辞了李繁,领着顾佑去看顾氏。
顾氏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却还不显怀,这时她正闲散地躺在院中晒太阳,见到李宣鹏和顾佑并肩进来,忙起身招呼,“佑弟来了?”
她有些刻意地支着后腰,慢吞吞走到屋里,“难得探花郎上门,可得好好招待。且等我去泡一壶茶。”
这句话的声音却明显放大了,旁屋沈氏听见,忙迎了出来,“弟妹先坐着,我去便好!”说罢急匆匆去泡了茶来。
顾氏于是心安理得的坐回到院中躺椅上,由着沈氏忙进忙出,又搬凳子又泡茶,还得拿些点心出来招待贵客。
顾佑看着忙的团团转的沈氏,心有不忍,“我不过是来探望堂姐,劳嫂夫人如此辛忙,可是我的不是。”
沈氏还未答话,顾氏却插嘴叹道,“哎,都怪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如今有了身孕,越发疲懒,随意走几步路都会觉得腰酸背痛,真是辛苦三嫂了。”
沈氏忙笑道,“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弟妹你有了身孕,可是天大的喜事,我这个做嫂子的多忙一些也是应当的。”她转头看顾佑,“何况又是探花郎来访。”
顾佑无语,想到自家堂姐有了身孕的确不宜多动,而这乡下人家,又有几户请的起嬷嬷丫头?只是看着忙进忙出的沈氏,他终是过意不去,放下礼物,客套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