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半途起来过，言九儿的这一觉睡得并不算踏实，可是身体偏偏又很疲惫，等缠枝煎完药了回房，言九儿迷迷糊糊听得她说什么“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虾，又要去试，好不心疼自己身体”，她方时脑子已经是没有了思考能力，所以并没有深思，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浑忘了。
只是茵芸一个大丫鬟移交权责，放到了大方面看并不算大事。总之，除了第二天早上听说茵姑娘关在院子里养病，言九儿并没有感觉到整个别院有什么异常。
言九儿本来以为今天就是做些简单的活计，她抽空还能偷溜去书房挑本书看，对丫鬟来说是非常美好的生活了。
谁知刚吃过早饭，王妈妈就将众人聚集起来，宣布了一个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消息——李府俊美好学的二少爷李暮菲，自明天起，就要正式去宁王出资办的书院求学了。
丫鬟婆妇长随们，就连看大门的都由衷感到高兴，天高皇帝远，他们这些为人奴的，可能连当今圣上的名讳都没听过，可是临江南昌两府，有哪个没有听过宁王的名号？
什么，不知道宁王有什么特别的？那可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叔叔了——听说又特许宁王府增建护卫队了，这不是信任是什么？
唯一愁的，当然只有一个言九儿，她此刻真想穿回去翻翻历史书，上面真的有写宁王府还公开资办书院吗？这是哪朝的历史……明朝对藩王戒心这么重，怎么可能允许各地分封的藩王做出这样收买读书人的事情来。
言九儿感觉不是她自己抽了，就是现如今的正德小皇帝，也是个穿来的——这种不能按正常逻辑来思考的问题，只能说明，穿来的这位，也一定是个脑残……话又说回来，按照正史记载的朱厚照同学，也是非常的具有现代人纨绔的作风吧？那些荒诞的行为，哪里像是正常在圣人学说下培养出来的一国之君……
打住，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言九儿心中鄙夷自己，又想起那个狭路相逢的小侯爷，她总感觉自己那日听到的就是“好人卡”三个字，又不能确信，这些日子都有些惊疑不定。
等王妈妈散了训话，言九儿和缠枝走在夹墙下，缠枝的活儿不轻，花圃里的简单整理也归她，言九儿得了空总要来帮帮她。
“缠枝，你小心点”两人蹲在地上拔草，言九儿不小心转头，一下就看见缠枝小姑娘试图将一株尚未开花的兰花拔了，这才一把拉住了她手，轻呼出声。
缠枝吐吐舌头，二少爷受了大太太的影响，颇为喜欢兰花，这些花圃看着跟杂草似地兰草，有些可是比她缠枝还贵，幸好没有被她顺手扯去。
从缠枝这个角度看去，晨光洒在言九儿的侧脸上，她突然发现九儿这样看着，似乎也并不输银宁多少嘛，起码也比银宁那个看着死气沉沉的妹子可亲的多。
言九儿戳戳她：“你今日怎么犯了呆病，我看啊，那魂儿一直就没安心静下来过。”
缠枝脸红，声音犹如蚊鸣：“九儿，有时候我真羡慕你……特别是那时候你被选进听雨轩，半夜里我悄悄嫉妒过，可我又不敢对你说出来……我是不是很坏？”
这个缠枝，心里像是一片赤土，这样话也能直白说出来，言九儿知道她心眼实，怎么会怨她，虽不知她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她还是拉了缠枝的手正色道：“但凡是人，见到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起了羡慕的心思都是正常的，就像是我，偶尔对着井里看自己的样子，也会羡慕茵姑娘那样生的好样貌的……你这个丫头，居然为着这样的事情凭白担忧。”
言九儿说是这样说，暗中却皱眉，却是想起来那日她和红鲤去寻缠枝，她曾经用充满梦幻的口气赞二少爷长得好看，莫不是那时候就情窦初开了吧？缠枝说看见了缠枝嫉妒她能进听雨轩，难道真是看上二少爷了？……先不说身份不对等的事情，就算能做妾，二少爷心里揣着紫馨，缠枝以后又怎么会幸福?
啊呸呸呸，缠枝还多大，自己肯定是想岔了。
听说言九儿也会嫉妒别人，缠枝似乎松了口气，“进了听雨轩多好，二少爷那么有学问，平时里多端茶递水，说不定也有幸识得几个字呢”
言九儿那颗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傻丫头，你就是听了什么书院的事情，为这个今日才心神不宁吧”
缠枝点头，手里揪着花圃里那些可怜巴巴做了替罪羊的杂草，“九儿，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那时候在家里连饭都吃不饱，还时常被村里的孩子笑我傻，如今还妄想能认字……”她声音越说越小，似乎为自己有这样不合时宜的想法而感到非常羞愧。
言九儿却眼睛湿漉漉的，她自诩非常关心缠枝，只要有能力，莫不是要费心拉她一把，可是却不知道原来她心底藏着这样一个愿望——识字，这是古时女子，多么渴望，却很可能终生都没办法达成的愿望？
言九儿突然想起来红楼梦里有段描写，林黛玉问三春几个读过什么书，贾母回说“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罢了”，贾家也算大族，贾家的正紧千金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这固然是贾母的自谦之词，又何尝不是侧面说来读书识字有多难？
想到这里，言九儿陡然有些明白了缠枝的惴惴不安——想读书识字，放在一个婢女身上，被时人知道了，确实是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么……言九儿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讽，她本是就是一缕从一个很不合时宜时代来的幽魂，难道害怕再教出一个勇敢独立的缠枝？
言九儿放下手中的花锄，拍拍泥土站起身来：“缠枝，你想识字吗？以后我教你……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并没有什么错误，人若是没有自己的想法，活着才索然无味呢”
缠枝抬头，看见言九儿逆着光俯来，一时忘记了手上的动作，呆呆望着言九儿。
回廊花荫处，二少爷李暮菲穿了簇新的衣衫，带着小七要出门，听见那句“人若是没有自己的想法，活着才索然无味”，脚步不知道为何顿了顿，他示意小七也停下来，主仆二人静静立在花荫处，准备听听那貌不惊人的小丫头，还会有什么惊人之语。
言九儿不知身后发生的事情，她只是俯来，用一种异常坚定和蛊惑的声音对缠枝说道：“傻丫头，这世上最美的，不是像茵芸那样的美人，不是吴厨娘做出的精致饭食，也不是二少爷房中的美玉，甚至不是这花圃中名贵的兰花”
缠枝眼里都是迷惑，茵姑娘那样的人，都不是最美的吗？她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傻傻问道：“那是什么？”
言九儿的整张脸都似沐浴着光，波光潋滟让人几乎不能直视：“最美的……当然是梦想，你想要识字，本身就是最美的梦想”
缠枝愕然，她第一次听见“梦想”这个词，好似又天生就懂得其意思。砸吧两下味道，缠枝也咧开嘴笑了：
“九儿，你教我识字啊。”
小七歪着脑袋，梦想吗？每个人都可以有梦想的话——那自己的呢？小七突然觉得嘴巴有些发苦。
至于李暮菲，早就恍如晨钟暮鼓，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