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六,草盛花开,按旧历是个黄道吉日,流云镇单单选在今天办喜事的就有十几家。早晨还未破晓,迎接新人的喇叭已经吹得惊天动地了,成群的小孩子们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叽叽喳喳,不厌其烦地捡拾着地上的五彩喜纸,一双双小眼珠子瞪得贼亮,专等着主家的执事出来撒喜糖,喜事图的就是个喜庆,热闹,在这种场面,平时再小气再拮据的人家也会大方一番,一竹筐的喜糖撒下来像下冰雹一样,来不及在地面上积上一层,早被小孩子机灵的小手收入囊中。流云镇娶亲按旧历,繁琐老套,但也因此很有看头,每个喜家门口都堆积了数层的闲散人等,但其中最惹人注意的,还是年年娶亲的白家。
白姓在镇上只能算小姓,只此一家。但白家绝对是个大户人家,自一百多年前从湘西迁至流云,不过传了区区六代,家产铺号却翻了六倍不止。镇上的百岁老人也不稀奇,不聋不痴的原也多,提到白家,提到白家的百草堂药铺,无不交口称赞。百草堂从区区十几平米的小店发展到如今十二个铺号,星盏般牢牢盘踞在在流云镇最繁华的街道上。上百年过去了,不知挤走了多少同行铺号,如今百草堂几乎垄断了流云镇的医药生意,且把分号开到了外省。祸福相依,白家的生意顺水顺舟,白家的人丁却有些克薄。
白家如今的当家人是白若林,年过三十有六,不算妾室,已经娶过三房夫人了。今天迎娶的是第四任填房。
白家的宅子大,有大小六进院子,上百米的胡同没有别家。喜事登门,高高的大门上悬挂着大红灯笼,连最下等的奴才都穿上了崭新崭新的粗布衣服,到处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喜糖喜果更是如下雨般撒个不停。不过除了看新娘,除了观礼,之所以在白家人流水泄不通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了随风飘到很远的肉味儿,对,你没看错,就是肉味儿。
其实过来的一年江北是荒年,几十年不遇的大旱,作物几乎颗粒无收,幸喜江北百年富庶,生活才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粮米和食盐的价格无可避免地被哄抬起来,老百姓吃的都是高价面菜,很少有人家舍得开荤。白若林特别开恩,席面上的肥鸡大鸭子不算,又单在外面扎了舍棚,不过,舍得可不是粥,而是香喷喷的炖排骨!这个不需要帖子,人人有份!这不,排骨还没炖好,人已经排成了长龙了!此处负责的小厨子段芸是五姨太老家的表侄子,才刚十八岁,跟着厨房的师傅打下手已经三五个月,早按捺不住要单独露两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眼下虽然是个机会,却是做舍菜!老爷和老太太根本不会关心,更不可能品尝,赏赐也就无从谈起!这让段芸有些消怠,无精打采地往大铁锅里下了所有的佐料,嘱咐烧火的小胜子用点心,自己却当了甩手掌柜,双臂交叉,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的高凳子上。仿佛不是办喜事似的。也许,对他来讲,这确实算不得喜事。他的主子五姨太也显然不认为是好事。从大前天到现在,一个笑模样都没有。
也难怪,五姨太进门才半年,现不过芳龄十八。在娘家南苑街一带,五姨太虽算不是最好的,但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身材窈窕,错落有致,一双大眼睛仿佛总是蒙了一层水雾,让人好奇那里面的内容。可惜红颜薄命,五姨太的父亲是个酒鬼加赌鬼,母亲年轻时候就有痨病,只得一个女孩。这让很重子嗣的段华无以忍受,朝自己病妻拳脚相加那是常有的事。五姨太就在这样粗粝的环境下长大,书不曾读半天,字不识斗大一个,却也不妨碍长成一段娇艳带刺的花。说到嫁入白家,倒莫若说是卖入白家,白若林付了白花花一千个大洋才得以把她领进门。普通人家二十个大洋就可以娶房媳妇,这也算是天价了。进门后也是宠爱有加,对比十八岁以前过的日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虽然看不惯她那有些张狂的样子,但碍于老爷,谁倒也不敢太难为了她。但群凤无首不可能持续太长,给白家说亲的媒人都踏破了门槛,终于说下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五姨太专门找人打听过了,这个未来的太太叫白薇,是白家隔了十几服了的本家,因上五代就举家迁了云城,故也没什么来往,但巧的是白薇家在安国做的是药材生意,白若林的铺子里不少都是出自白薇家。白若林之前与白薇见过几次面,正好媒人来提,遂玉成姻缘。让五姨太段梅更加担心的是,白薇不但饱读医书,而且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这样的人物娶进门,老爷眼里还会有别人吗?五姨太段梅听着外面越来越响的喜乐声,索性拿帕子捂住了耳朵,全当没听见。
当初她进门的时候,可是连轿子都没有坐呐。
“五女乃女乃,老太太那边又催了!各位女乃女乃都到了,单等着您了!”段梅的丫头萍儿侯在门外很久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自己的主子再不露面,老祖宗要急了,那么倒霉的首先是她自己。
段梅慢条斯理地用丝帕子弹了弹水红绸缎裙褂,其实上面一点灰尘也无。衣襟与领口密密麻麻精致的刺绣映衬着最舒展的青春,五姨太在镜子前站了良久,才不紧不慢的往外走,边走边训斥,“着什么急,得了失心疯了!”萍儿才只十三四岁,细长的身子向豆芽,清秀的小脸有些脸红,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及至走到前堂,喜乐声已经如雷贯耳了,五姨太知道,新娘子马上要到门口了,不由得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果然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都已经到了,段梅不敢看老太太严厉不屑的目光,只偏过头,却正对上二姨太幸灾乐祸的眼神。
段梅对老太太行了礼,大气也没敢出,就乖乖地低着头站在四姨太边上。
“你们都听好了,如今大女乃女乃进门,人杂客多,都本分些。”说完朝五姨太这里看了两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
“是。”四人一起答道。
“好了,都回各自去忙吧!”
所谓的忙,不过是招呼客人罢了,瞧今天这阵势,不一直站到腰疼是不会结束的!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五姨太微微叉着腰,站在人群的后面盯着新郎与新娘看,新娘,她是看不到真面目的。烫金喜帕却仿佛灼热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一看就是好东西!她这一辈子是没有机会啦,大红的嫁衣仿佛是燃烧的云霞,上面也缀满了累累的金丝,显示着主人尊贵的身份。五姨太再把目光看向新郎,感觉白若林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脸上的笑是那样的春风得意,他一直体贴地挽着新娘的手。
段梅狠狠瞪了他两眼,错开了目光,过了今日,日子还长着呢!索性赌气不再看了,趁着别人没注意,先溜回了自己的院子。
五姨太住的院子是所有院子里最小的,最里面的六进院子。房子只小小几间,后面就是高过屋顶的院墙,上面长着一些类似荆芥的植物。墙角长了厚厚的青苔。在阴暗的夜里这个院子显得格外的寒酸无助,段梅踏进同样昏暗的屋子里,自嫁到白家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知道不可能,白若林不可能再过来。可段梅还是睁着眼睛等到二更,一直到客人尽散,前院重归寂静也没能睡着。
尽管她并不知道,或者知道也不愿去想,这个院里至少有四个女人和她一样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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