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却并没出去。好几年了他就想开口提此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没有完全下了决心,如今好不容易硬了心肠,那会轻易罢休?索性坐在卧室落地窗旁边的椅子上,盯着宋金枝说,“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婚都必须离!”
宋金枝从被窝里坐起来,脸色憔悴,却并不看自己的丈夫一眼,只低着头冷冷地说,“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必再顾及咱们夫妻二三十年的情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完又重新躺下了。
上官云只得失望地出了卧室。
现在是民国,不是以前的大清朝了,不是一纸休书就可以打发结发妻子,也需要政府监管,换句话说,若宋金枝执意不肯,虽然最终也能离成婚。不过那样子就要闹的人人皆知了!
舆论将对他大大不利。
上官云铁青着脸走到楼下餐厅,白薇与白若林,云琴都在。
三人赶快站起来行了礼,云琴笑着对他说,“爹,今儿的煎蛋里面放了金华火腿,味道特别好,玉米牛女乃也很好,您快尝尝!”
上官云平时最喜欢这个小女儿,虽然铁青着脸,但还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来,算作回答。
他刚坐下来,云琴又想起来,问,“爹,娘怎么还一起下来?”
上官云举了一筷子煎蛋还没入口,闻言脸色变了变,却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你母亲还没起床!”云琴不管父亲的脸色,仍是笑嘻嘻地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女乃,道,“母亲还没起来?我去闹闹她!”说着就上了楼梯。
上官云心里发虚,虽然肚子正饥,却不得不无奈地放下筷子,站起来离了餐桌,穿戴好自己的制服,一阵旋风似地走了。
他走后白薇才低声对白若林说。“一会儿你吃完先走吧,我昨晚没睡好,想再躺一会儿。”
白若林含笑答应。
宋金枝怎么也睡不着了,二十多年的经历,从进了上官家起第一天,若电影画面般在脑子里来来回回。
她实在是不愿承认,自己是因为人老珠黄了才没遗弃。
但事实上的确是这样。
她嫁给上官云的时候,上官云还没有从仕,只是上官家的大少爷,而她是宋家二小姐,远近闻名的一朵花儿,十五岁两人第一次相遇,次年上官家便派人来说亲,十八岁就结亲,二人婚后恩爱有加,第一年有了大女儿,以后陆续又有了一个儿子与小女儿。
虽然夫妻的感情淡了,尤其是最近几年,但周围的人不都是这样吗?有的还纳了不止一房小妾。
上官云虽然对她渐次冷漠,可以没有以妾室相辱。
她以为他们夫妻的感情还是要比其他夫妻的感情要深一些,这份感情已经足以相携白首。
没想到只是她这样想。他早已不这样想。
忍不住蒙头低低饮泣。
“娘,你怎么还没起来!”云琴人还在走廊里,声音先到了。
宋金枝赶紧噤声,一动不动地装作熟睡的样子。
咦,怎么刚才好像有人在哭?
云琴奇怪地张望了两眼周围,没有人呀。再仔细听,那声音有没有了。她摇摇头,迈着大步进了母亲卧室。
房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
如果哀伤有味道的话,那么云琴敏锐地感觉到了,其实她早看出刚才父亲的脸色吓人,不过是因为表妹两口子在场,不得不掩饰罢了,正好也找个由头上来看看母亲。
云琴自顾自咯咯笑起来,然后就一把掀开了母亲头上的毯子。
宋金枝没想到女儿回来这一手,慌忙侧身向里躺了。
但这一下已经够了,云琴一眼看出母亲眼睛红红的,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却装作没看见似地说,“
“娘,别睡了!今儿早饭是我做的煎蛋与牛女乃,可香了,你再不起来吃,就要凉了,那样就不好吃了!”
宋金枝偷偷拿了帕子擦擦脸,女儿的话也让她心里一暖,若没了丈夫,最起码还有三个孩子呀。
而且这些年的体己足够她下半辈子好好生活了,她怕什么?
大不了离开南京到乡下去住。
那样即使有人嘲笑她也看不见了。
就从床上坐起来,对云琴说,“好。我换件衣服,你先下去吧!”
云琴高兴地去了。
宋金枝钻进浴室痛快洗了个澡,换了一件石青色云缎旗袍,脖子上戴了一条莲子米大小的玉色珍珠项链,头发原来是烫过的,仔细整理了一个个卷子,又淡扫蛾眉,打扮停当之后才下了楼。
云琴下楼,白若林已经走了,而白薇并没有回房休息,只是坐在了餐厅外面的厅堂里,仅有一个水晶帘隔着,她旋开了无线电,把自己慵懒地窝在沙发上。
宋金枝神清气爽地下楼,二人皆是暗自喜悦。
“舅母今天好漂亮呀!”白薇坐直一点赞道。
宋金枝冲她笑笑,云琴招呼自己母亲坐下,娇嗔道,“娘,你再不下来,我就要让厨房热第二次了!”
宋金枝吃着女儿亲手做的煎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
“娘,你再喝牛女乃!里面放了新鲜的玉米粒!”
宋金枝依言喝了夸道,“真挺不错的!”
白薇看她情绪很高。就趁机说,“舅母,今天天气好,不如咱们出去逛逛吧,我开车载着舅母和云琴。”
金枝放下筷子,仔细地擦了擦嘴角,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小薇,很长时间没去青松庙了,我想去烧烧香拜拜佛!”
白薇也觉得好,就答。“好啊,那地方清净,我也喜欢!”
云琴本来是不愿意去的,她和埃尔森今天有约会。
宋金枝看自己女儿脸上有些犹豫,就斥道,“不用为难了,你不要去了!”
云琴却一下子从位子上跳起来,争辩,“谁说我不去了?我要去!”说着走到电话机前,要了外国洋行的号码,然后就是一串叽里咕噜的英语。
三人一同出了门,青松庙有些远,开车一个小时才到。
宋金枝很虔诚地拜了几柱香,又为云琴抽了签,就出来了。
云琴看寺庙后面有专门做斋饭的,整个后山都是清香味儿,好奇地去探个究竟了。
云琴走远,宋金枝带领白薇走进一个素净的禅室。
“舅母,你没事吧?”
宋金枝坐下来,眼底全是哀伤,良久才缓缓说,“你舅舅要和我离婚。”
白薇大惊,没想到舅舅会做出这等举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宋金枝兀自摇摇头,哀笑着说,“我从十五岁就认识你舅舅,自然知道他的脾气,只要他想做的事,就认定了不会改……”
白薇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要告诉舅母。
既然舅舅做出了这样不顾及道德良心脸面名誉的事情,她不能再隐瞒下去了。
就冲着宋金枝低头,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
宋金枝急忙拉住她,声音有些哽咽地道,“你这孩子真是,我怎么可能怪你……”
白薇仍然低着头,道,“舅母。我之前的确不知道舅舅去过流云,但是,但是那个女人我知道是谁!”
“是谁?”宋金枝一把拉住白薇。
白薇的胳膊吃痛,宋金枝还不觉得,仍瞪着眼睛问,“是谁,你快说呀!”
“我说,只是舅母千万要冷静,不要意气用事,虽然是我亲舅舅,但我不会站在他那一边,咱们要商量个万全之策才好!”
宋金枝拼命地点头。
“她叫高芙蓉,是流云警署局长高谭迁的女儿。”
宋金枝突然想起来,她不就是同白薇一起来的那个高小姐吗,还在上官公馆住了一晚上呢。
想到她那年轻姣好的脸,以及现在看来有些躲避她的眼神,她就越想越气。
白薇看宋金枝脸色阴沉,便道,“请舅母原谅,小薇实在没想到舅舅会想到离婚,所以怕舅母知道了伤心,才瞒下的。说起来,是因为我家里的一个姨太太犯了死罪,毒死了另外一个姨娘,却嫁祸在我头上,我才不得不打出舅舅的名号,正好那高局长是舅舅的老部下,有他帮忙我才洗了罪名,因为这个登门谢礼,才认识了高小姐,因她也在国外留过学,年龄又差不多,与我很谈得来。但是之后也没有什么来往,后来,就是这次我要来南京前,她找到了我,说……说她有病了,我给她搭出了喜脉,问她……”
宋金枝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怪不得上官云如此心狠,原来那女人都有了孽种!禁不住就再次打断,不甘心地问,“是你舅舅的孩子?”
白薇不得不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说,“她说孩子不能要,让我给她开堕胎药。说实话这样的药方很多,但当时我不知道她和舅舅会有联系,只是顾忌着她父亲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未嫁女儿名声最重要,就把她带过来,去教会医院堕了胎。”
宋金枝又放下心,问,“孩子真流掉了?”
白薇肯定地点点头,“不错,当时就我一个人陪在她身边!”
“这么说你舅舅之前并不知道?”
白薇再次点头。
宋金枝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白薇仔细看着她的脸色,郑重其事地问,“舅母,若舅舅回心转意,你还会要他吗?”。
宋金枝听了忍不住流下眼泪,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白薇掏出帕子替她擦干净泪,道,“舅母别急,舅舅不过是一时头发昏罢了。”
“娘,小薇,咱们快去吃斋饭吧,可好吃了!”云琴若一阵风,笑嘻嘻地进来。
未等二人回答,她又问,“娘,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父亲又欺负你了?”
白薇冲她舅母点点头。
宋金枝便简单几句告诉了云琴上官云要同她离婚的事情。
云琴还只当她父母同以前一样,不过简单拌了两句嘴,并没想到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娘,咱们现在就回去!我要去找父亲问个清楚,也要找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算账!”
宋金枝拦下女儿,说,“你别添乱了,已经中午了,咱们吃了午饭就回去吧!”
白薇看舅母的神色已经迅速恢复正常,心里有些酸涩。
吃斋饭时,宋金枝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小薇,你刚才说那个姨娘的事情怎么回事?”她刚才只顾自己,忘了细问。
白薇似是无意地瞟了云琴一眼,笑着说,“没什么,都过去的事情了,舅母不必担心!”
宋金枝也笑笑,低头吃饭。
白若林出了门先去了几个分号看看,也无甚大事,又去总号的账房收取了这几个月的利润银票,如此不觉就是中午了,他以为白薇不会出门,且自己身上有巨额银票,也不方便,就回了上官公馆一趟。
谁知一个人也没有,只得让厨房简单煮了碗面吃了,又回房间歇息了一阵,仍不见白薇回来,就坐在厅里旋开了无线电,无聊地翻看着桌子上的报纸。
身临其中他才觉出这种自己状态其实很熟悉。
以前,在云霞公寓,苏瑾华那里,只要自己办完了正经事,不也是舒舒服服听听新闻看看报,苏瑾华站在他身后给他揉背吗?
想到这儿他的背都有有些痒了。
有些东西真是一下子戒不掉。
白若林又想起来昨天苏瑾华为自己死去活来的样子,便站起身,预备去她那里一趟。
人都走到公馆门口了又回来。
不能去,如果去了,那岂不是对不起白薇?
无论如何,白薇才是他现在和未来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白若林这样挣扎着自我劝解,终于还是重新回到厅堂。
改变任何的习惯都需要一个过程和时间。
也许会有不便。
但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半途而废。
白若林索性关了无线电,也把报纸撂在桌子上,自己去书房找了本书便钻到自己住的客房里。
换了一套家常穿的灰色丝绸衣裤,半躺在床上,仔细看着手里的书。
不一会儿竟又睡着了。
上官云坐立不安地呆了一个上午,期间为一件小事臭骂了自己的副官,下午一般警局就没有什么事情了,他又忍不住去找了芙蓉。
高芙蓉并不在教会医院里,而是在公寓里,既然上官云已经答应娶她了,她最大的心病没了,还需要住什么院啊。
那点子小毛病,养几天就好了。
她却也没有闲养着,而是托人找了一个女佣姜嫂,然后就开始指挥着她把公寓收拾的纤尘不染,又拿钱让女佣添置了不少东西。
譬如床单被毯之类,还有盆盆罐罐。
自己也去上了街,先买了几样女人用的东西,然后去扬子饭店退了房,拿了自己的衣物。之后又嫌自己带来的衣服太少,也不够鲜亮,又买了几件漂亮的旗袍。
如此一来时间到了下午,上官云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教女仆如何熨烫好衣服。
上官云看到到处亮晶晶的屋子,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芙蓉穿了一件绿色的绣花旗袍,显得格外年轻俏丽,上官云满意地看了她好几眼,才笑着说,“不错!”
芙蓉满脸是笑地招呼他坐下,亲手到了一杯给他。
上官云并不喝茶,而是关切地问,“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芙蓉朝一旁的女佣使了个眼色,那姜嫂连忙躲到厨房了。
“已经好了,只是……”说着不觉就羞红了脸。
上官云这样岁数的人,自然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以前宋金枝生完孩子,都是一个多月以后才同房的,只是,看着芙蓉的样子特别娇俏可爱,才忍不住要逗逗她,故意装糊涂。
芙蓉的脸更红了,但还是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大夫说只要这段时间不同房,是不打紧的!”
上官云皱皱眉头。
芙蓉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低声说,“养几日就行了,不然……”
上官云看她像孩子一般胆怯,不觉就心生怜惜,便上前一把抱住她,拼命呼吸她身上年轻芬芳的气息。
说,“傻孩子,若我知道你身体是刚做了堕胎,断然不会那样的,你年轻,但也不能因此留下什么毛病!”
芙蓉心里一热,把身子整个钻到上官云的怀里。
二人温存了好一会儿,芙蓉才轻轻回身,道,“云,离婚的事情,你要抓紧时间,不然我父亲……”
上官云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放心,我昨天已经告诉她了!”
芙蓉心里一阵狂跳,忍不住问,“她不答应?”
上官云颓然地头,低低地说,“是!”
高芙蓉也料到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反而劝解他说,“凡事都有个过程,以前咱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你不至于太冷落了她,所以她心里还抱着希望,若你冷落了她,也许她就能想明白了!”
上官云想起早上宋金枝那反应,似乎是咬死了也不会同意的表情,的确,让她很快答应是不可能的了,也只有按照芙蓉所说的了。
只是时间长了,若他天天来这里,没有不漏风的墙,若外人知道了,他倒是无所谓,养外室的男人多得是,只是芙蓉却要受委屈了。
芙蓉看出他眼里的愧疚,说,“云,我不怕!只要最终能和你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的!”
上官云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一把拉过芙蓉,狠狠地亲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