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柳小官人好生命苦。原本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裘马洋洋,雕鞍顾盼,何等潇洒风liu?但他偏偏在一年多前遭遇命中魔星——京城名妓商小伶,从此人生起起落落,受尽了百般的苦楚。就连他这次晕倒,都不知道是平生第几次了哩!
柳双雨在饱受一连串噩梦折磨后,悠悠醒来,身上有些发冷。
他定了定心神,逐渐回想起了自己这一番遭遇。显然,自己被那个狗屁师父紫虚真人骗了!他回思起紫姑山那些小道士贪婪的目光,又是一阵毛骨悚然。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啊,怎么还带吃人的?
想起那几个小道士狰狞的嘴脸和一口雪白的牙齿,心头一悸,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子:还好,还好,胳膊还在,心头肉还在,脚趾头还在……他多少放了点心。只是自己的手腕脚腕都被铁索钳住,只能在几尺许范围内挣动,再也摆月兑不开。柳双雨忍不住仰天发出了一声悲啸。
长啸一声后,柳双雨内心更加抑郁纠结,他索性放开了性子,挑选平生听过的最污浊的词汇开始破口大骂。他最熟悉的脏口还是在青楼学到,这一破口大骂,语气神态倒颇像翠金楼的老鸨儿和龟奴。
他骂了半日,见无人理睬也无人来过问,就更加恼怒,就随手抓起身边东西朝四周乱砸。
柳小官人做世家公子哥时,虽说平日里温文尔雅,却也有使发了性子的时候,生气时信手摔坏些端砚古玩也是有的,只是他现在手头哪儿还有什么玉狮子镇纸紫玛瑙笔架之类东西可摔?他行动又不便,在地上捡到的无非是什么碎木石砾,砸不得痛快。
他越发泄越难受,眼见前方地上有一大块圆滚滚的石头状东西,就恶狠狠朝前一迈步,拼死一脚朝那东西踢去。
他身子被铁索困缚,踢脚时就不免有些前探,那一脚正踢在圆东西下方,那物件就从地上直接被挑飞了起来,轰得一声撞在了对面墙上,接着又反弹了回来。
柳双雨被吓了一跳,他连忙一缩脚,低头一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刚才被他狂踢的那圆滚滚的物件,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个凹目呲牙的骷髅头!那骷髅头就贴在他脚边,还在地上滴溜溜旋转哩!
柳双雨这下让吓得不轻,他正想将那骷髅头踢走,忽然耳听着前方咔嚓咔嚓一响,显然是刚才骷髅头撞在了对面什么东西上,那东西正在破裂。
此时,柳双雨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他对面的柱子上也捆绑着一个人,严格来说,那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没了头颅的枯骨!那枯骨身上没了半片衣物和血肉,两道铁索分别从枯骨肩胛处的琵琶骨穿过,这一刻,那断裂声正从肩胛骨处传来,紧接着几大片骨头碎片就从那枯骨身上分裂出来,掉到了地上。还没等柳双雨心悸过去,那枯骨已经起了连锁反应,一阵长时间的噼里啪啦之后,之前还算完整的枯骨,已经四分五裂,碎骨啷当满地。
柳双雨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莫非这就是自己几天后的下场?他心中一片绝望,目光呆滞,再不肯说出一句话来。
柳双雨暂时被紫姑山的道人们关押在六极冰穴洞,不得自由。
这六极冰穴本是奇寒无比的一个所在,但这个冰穴平时显然常有他用,为方便人们行事,洞中也有专门供人栖息之处。
为了便于看管,也是怕他冻死,柳双雨并没有被关入六极冰穴的深处,而是直接被羁押在冰穴洞口的一处山壁前。石壁上专门镶嵌着两大块暖玉,人在这里并不觉得寒冷,坐在地上,头稍稍左转,还能看到洞外一小片绿油油的药田。
只是柳双雨平生第一次沦为囚徒,哪儿有心享受什么暖玉?他刚被押到这里时暴怒不止,在冰穴内狂跳乱骂,只是后来受了刺激,见到那骷髅头后怕到了极点,反倒一下子变得心灰意冷,什么也不想说。
几天之内,倒是也陆续有人来看过他两趟,其中有给他送饭的小道士,也有莫测高深的道门修士。那道行高深的修士也还罢了,每次小道士们送饭来时,都会对他呲着白牙吓唬一番,柳双雨开始时还有些害怕,到后来见怪不怪,对此越来越麻木,任凭他们怎样恐吓,也只是不理。到了后来,他索性饭来张口,人来闭眼,对那些人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瞧。
日子就这样厮混了几天,柳双雨转而有些焦躁起来。他生就活泼跳月兑的性子,爱的是灯红酒绿喜的是繁华热闹,憎的是青灯孤盏厌的是寂寞冷清。他沉寂几天后,心中又是无名火起,又开始不住口地大骂他那便宜师父紫虚真人的无耻,诅咒那些垂涎要吃他的小道们三年不得上茅房好让尿憋死;骂完了紫虚和道士们后又开始跟老天爷过不去,一会儿骂老天爷不公,一会儿又许愿求恳,盼着老天爷能大发慈悲,使个招数好让他月兑困……这样又折腾了几日,他骂也骂累了,盼也盼枯了,转觉出了百般的无聊。
漫漫长日,阶下囚的生活要多惨有多悲惨,比阶下囚更悲惨的是身边渺无一人的阶下囚生活。一没酒,二没歌,三没红袖添香,柳小官人被寂寞和无聊折磨得几乎要抓狂。
那些狗日的小道士们在哪里?你们赶紧来将我吃了吧!柳双雨此时反倒盼着这鬼日子早点到头。
时光难以打发,柳小官人又开始自伤自怜。千百般无聊下,他只得每天开始修炼八九玄功,以解寂寞。
柳小官人从前是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对什么事好奇,可以彻夜不眠地去探究玩耍,可要他能耐得住寂寞,拿出铁杵成针的劲头去长时间做一件枯燥的事,打小再没做成过。
他刚跟紫虚真人修仙,一切还都新鲜,一切还充满诱惑,他还肯不辞辛苦勤学苦练,但练到后来,也曾因为贪玩中断过几次本应打坐吐纳的时间。这些事他那便宜师父压根就懒得管,他没了约束,后来偷懒更多。而今,他处身在这冰寒孤寂之地,再没了任何耍头,再没了任何盼头,不去练功又能做些什么?无聊之外会是更加的无聊!柳双雨只得将全部精力拿来练功,好打发时间。
他这连番际遇,又怎知不是老天爷一番好心一番教训?
他不断回想近年来遭遇:商小伶负心,老鸨儿背义,落拓江湖,弱智受骗,之后又羁押在这六极冰穴无人之处,焉知不是那老天爷叫他“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又焉知不是那老天爷叫他“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柳双雨练功旬余,突然念头翻卷若有悔悟,——这一念之差,竟然带给了他体内截然不同的变化。
最近主宰柳双雨体内的是凤娘娘操控的那一股火灵气,那股火灵气将他体内其他四股灵气死死压住,每日里在他经脉中穿梭呼啸,端的肆无忌惮横行无忌。
柳双雨在六极冰穴开始静心修炼之后,也曾试过去掌控这股灵气,却总不得法;他寂寞时想和凤娘娘说几句闲话,权当打发时光,也得不到凤娘娘半句回复,真不知那凤娘娘呆在他体内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又怎么压住得自个儿性子。
在六极冰穴修炼十多天后,柳双雨无意中念头畅达,一念之间,体内竟然进入了另一番境界:他尝试许久想要操控却始终失败的那股火灵气,居然有了一点点跟他亲近的意思。
柳双雨感受到了火灵气那点亲善之意,心中大喜,他连忙安定住心神,静静运转八九玄功第四层口诀,引导着那股火灵气开始运转。
火灵气每转过一处,他心中就舒泰一分。以往火灵气运转时带来的那股暴虐嚣张之气,现在化作一片阳和,灵气过处,他的经脉逐渐变得更加坚韧和宽阔。他暗暗欢喜,也不肯休息吃饭,整整打坐了一天一夜。
这日凌晨,火灵气在流经柳双雨胸部时,传来了一阵清凉。柳双雨心知八九玄功突破在即,不由大喜。他加紧念动法诀,那股火灵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他体内流动起来。
正在柳双雨的八九玄功即将突破到第五层时,突然一声冷哼,打断了他的静坐。那沉寂许久的凤娘娘,在最不合适的时候开口了,柳双雨心神一紧,头部一疼,立刻遭到了灵气反噬,连续几口热血从嘴中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前襟。
紫姑山四喜观内,观主净瓶真人正在闭目调息。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净瓶真人缓缓睁开眼睛呵斥道:
“玄目,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让人见了成何体统!”
来者是个被唤作玄目的小道士,他见净瓶真人责怪,吓得赶紧跪倒在地上,分说道:
“师祖,大事不好!那用于生祭的柳双雨练功走火入魔,出岔子了!”
净瓶真人平日也是修为精深的大修士,阅历颇丰;再加上他平时格外注意心神的修炼,即使还没到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从容,却也能做到处变不惊遇事镇定。尽管这样,玄目小道士刚才带来的消息也给了他不小的冲击,——这柳双雨可是紫姑仙子极为看重的“九子”中的关键一子,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自己可是担待不起。
想到这里,净瓶真人也顾不得再做矜持,他连忙从蒲团上起身,急急匆匆朝药园六极冰穴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