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儿的尸体,衫裙凌乱,束带全数解开并纠缠在一块,袖口裙裾小领和绣鞋完全被撕碎成条状,女孩子的身体却仍旧是洁白无瑕,并无一丝一毫的侵犯之相。孙绰皱眉看了看,心下一凉,这凶手……
同屋的小宫女甜杏儿见了,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孙绰脚下。孙绰强展眉头,沉声询问。
那甜杏儿浑身发抖,且哭且说:“杨桃儿姐姐昨夜里……夜里说娘子回宫后,我们定是遭灾,反不如携些金银下山去……娘娘已失宠,这秀观峰早已无人坚守,跑了便得了自在……奴婢天明醒来没见她,还以为在娘子跟前伺候……”
孙绰低头环视,杨桃儿身侧并无金银,只是颈上腕上珠串悉数安在,耳垂上的珍珠钉也不少一枚,心中便咯噔一下,道:“小明子,你带上甜杏儿,与那位侍卫一道,叫人抬着进宫,说咱们这儿出人命了。”
明有金不思虑,忙忙令下人去给尸体铺了单子,欲走,孙绰身后低语:“必要大张旗鼓,人尽皆知,宫中亦一样,人尽皆知,切记切记。”
明有金微一回头,只见孙绰略一点头,眼神早已移走。
眼看杨桃儿被安置稳妥,白绫严严实实从头遮到脚。只是隐约隆起个人形。孙绰深吸一口气,转身出殿去,绯玉身后出声:“小姐,殿外有外官,奴婢已叫缃玉去取面纱了。略等一等吧。”
“外官?不就是宫中侍卫?”孙绰疑道。
“是侍卫里领头儿的。”缃玉捧来面纱,细细给孙绰戴上,快人快语道,
孙绰心中一停,才出了殿,领头的侍卫颔首施礼:“请宝林娘子安。”
孙绰静静点头:“烦劳连夜走一趟,进宫回报此事。”
“分内之事。”那侍卫总领答,“娘子突遭变故,山中怕有祸事,臣已命部下严加巡视,并在殿外复加侍卫八人,定保娘子平安。”
孙绰面上银朱面纱在融融细雨中看不真切,听他中气十足,言语诚恳,不亢不卑。想来此人绝非平凡,不知是敌是友,也不知他若发难,明有金是否招架得住。孙绰启唇相问:“请问阁下是?”
“四品御前带刀侍卫闻西亭。”
听了名字,孙绰稍有安稳,记忆中对此人有依稀印象,这闻西亭仿佛应该与兄长有过同窗之谊,孙绰心中此想,也并不敢确定。待他一行人走远,方掀开面纱,只见闻侍卫身量高挑,肩膀平宽,背影看颇为孔武有力。而明有金在后,背后攥拳,暗示孙绰放心。雨渐密集,孙绰才扶着绯玉回了殿中。
素净的大殿随着天色暗了下来,孙绰靠着锦垫,杨桃儿昨日还端着茶盏,今日已是刀下冤魂。孙绰直觉心疼得额头生疼,更是烦躁不安。绯玉一旁打了几下扇子,缃玉见孙绰抬头,便道:“小姐不该劳神!那杨桃儿忘恩负义,逃本就犯了宫闱规矩,如今是那丫头活该!”
绯玉苦笑一声,孙绰亦长叹一声:“我有些乏了,进去歇歇。”
缃玉忙过来扶着,孙绰在软塌上倚了,眼色抬了抬,绯玉便支开了众人。缃玉在脚踏上坐了,绯玉又掀开珠帘瞧了瞧,才回头来:“小姐,依奴婢看,山上有人监视咱们。”
孙绰并不言语,绯玉继续道:“杨桃儿那丫头衣裳被撕了个零碎,可并未被污了,那耳朵上的钉子都没少,这歹人既不为财也不为色……就非一般山贼强盗。”
缃玉口快取笑道:“堂堂的五品宫人,姑娘家的,学起戏里青天大老爷断案了!”
听缃玉口中“五品宫人”,绯玉慌忙递了眼色,却叫孙绰瞧个正着,脸上一红。孙绰笑道:“五品还不好?日后我这七品宝林,还指望两位姑姑多多关照呢!”
绯缃二人皆是眼圈一红,没了言语。
孙绰明媚一笑:“罢了罢了,你我三人在一起这么些年了,如今,说不定过了这两三月,就该分开,不趁着时机说说笑笑,还哭什么呢?绯玉断案,接着说是正经!”
缃玉拭泪,哀怨道:“小姐如今强颜欢笑,这心思奴婢知道得很……”
一语未停,便呜呜咽咽地说不下去。
孙绰叹了一声,愁满眉间,指了指另一脚踏让绯玉坐了,才道:“秀观峰从来是皇家别宫,专属太后宫妃祈福之地,哪里会有山贼强盗……”
孙绰暂停了停,抚了抚肩下的棋局格绫子软垫,才缓缓继续道:“你们都见了那衣衫撕碎,可发现,那碎得最甚的是袖口,领子,裙裾和鞋底。这几处都可夹层,放些书信之物……”
绯缃两人脸色暗了几许,仍是凝神听着。
“那歹人如此行事,必是以为杨桃儿是我命下山去送信儿的,拦路截了。”孙绰揉了揉眉头,定论下来。
“那又为何杀她?”缃玉不解。
“那必是防范咱家小姐送的是口信。”绯玉轻声言道。“小姐,我却不知,若是小姐要送信出去,何必要杨桃儿这样的小丫头子?我和缃玉,才是小姐贴身的人呢!”
“傻丫头。”孙绰苦笑,“你二人下山,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送信的。我如今已不是皇后娘娘,说的好听叫宝林娘子;难听些,也是罪妃,哪还能明目张胆的送信。要送密信,怎会命你二人呢?端茶倒水的小丫头子,养了做心月复,既不声张,也不扎眼,悄无声息的才送得下去了。”
“小姐说得有理。那歹人必是这般思索,才杀了杨桃儿。”缃玉点头,绯玉倒望着孙绰。
“这般思索断然是没错的,只是我反而疑惑。”孙绰侧过脸去,“那歹人是想我要送信儿出去才潜在山里。可,孙家满门获罪,我十七岁便大婚进宫来,朝中人认识极少,更不知利害关系,这信,是要送给谁呢?”
话音落了,便无声息。孙绰望了半日跳动的烛火,再一抬眼,暮色沉沉而至,凄风冷雨仍在,吧嗒吧嗒像静夜落泪声一般,让人心魂骤然而乱,那该接我信之人,必是助我孙氏一族翻身之人,此人是谁?那歹人身后指使之人又何以怕得必要杀人灭口才休?
孙绰百思,仍不得解。在软塌上合目半晌,竟沉沉睡了去。
梦中凌乱,一时旧年欢庆,一时新婚大典,比比熙熙攘攘,喧嚣异常,唯不见昔日郎君,今日帝王面容。莲兄呵,你如今在何处?
夜风骤凉,窗外的大雨隐天蔽日。孙绰寒颤着醒来,身上虽披了软被仍不能停下齿间打颤。绯玉拄着颧骨在榻畔,亦是朦朦胧胧。
人渐清醒,清烛下素室静雅,终不如金碧辉煌的安稳。孙绰猛然坐起,唤缃玉取来昨日怕心伤难忍随意绣了几笔的牡丹,利剪裁碎。
缃绯二人惊诧之时,却听孙绰皓齿吱咯咯暗道:“断不能这样便罢了!”
说罢,命绯玉将碎锦乱线烧了去,再令缃玉来帮卸妆散发,二更才过便躺下。
轻罗纱帐本不甚避光,加之本色月白已是太过清浅,纹路图案更是几近透明。孙绰从那竹叶流水间凝视跳动烛火,思绪万缕漫上心头。
孙氏祖上乃是开国之功臣武将,先祖恐祸请辞朝中,太祖皇帝赏赐良田金银,遂以商贾立命,不曾入朝为官。直至孙绰祖父一辈,祖父立羽公酷爱读书,博取功名,官至五品郎中。并未位极人臣,却仍专于生意之事,几房兄弟在京建立分号生意,得以大成。年老时极厌官场,欲回乡,却正逢幼子孙晓辰而立之年,当年殿试高中榜眼,才又一代为官。这孙晓辰即是孙绰之父。孙晓辰仍以从商为主业,家中女儿不似士族小姐娇柔无用,不见生人。反而教导极严,女儿皆有过人之生计才华,孙绰几年来中宫稳坐,思虑甚少,今日素冷,反却想起闺中生计之事。
凑巧在,本朝后宫颇重女才,宫妃之人即便恩宠不足,若技长过人,也可做女官上迁。孙绰被中唏嘘,从今往后,日子便是自己的了。那口口声声绰卿的莲兄,不见也罢!
一夜间风停雨息,五更鸡唱,孙绰已梳妆稳妥,不必花容月貌,不必雍容华贵,指上莹莹花戒,腕上皎皎玉镯,额边颤颤步摇,一并不戴,鬓发仅几只金簪利落高束。殿中窗边书案之侧,埋头画样,炭笔行云流水。
缃玉一旁理了金丝银线,梳理得纹丝不乱,收进浅浅的匣子里。那匣子搭扣上的珍珠仍泛着融柔的光泽,随着光线一晃,孙绰不仅抬头望了去,不自觉地叹口气,环视一下素净得有些无生气的内室,自嘲道:“我以往翻礼制的册子,总觉宝林只得一宫偏殿之两室而居,实在是难易伸展;如今这情景,倒是真该感叹制定之人心细如发啊,这样少的东西,内室大了,怎搁置呢?”
缃玉手绢掩面,略停了停,又整理起线来。绯玉将绣针放下,去妆镜台前去了一柄象牙梳来,嘴上换了话茬:“小姐鬓发松了。”
任绯玉将金钗卸了,发髻重新拢了拢再稳稳插上,孙绰起身到镜前,银镜中人显得有些憔悴,孙绰不禁有些伤怀。绯玉见她伤神,忙上前扶了,笑道:“小姐这两天,夜夜都睡得太浅,起色差些也是有的,况且这暑气也有些了。”
“只怕要是我死了,这孙家就没人了。”孙绰不由得长叹,“这几天还算无人烦扰,就不争气至如此,回了宫,哪里还有命在!”
绯缃二人面面相觑,两人俱知孙家大变,孙绰自然是一口气在胸,只是这连日来,只是落泪伤心,不骂也不怨,只是偶尔发悲音刻薄自己一番,让这两位姑娘着实难以劝慰。
孙绰望着镜中半晌,转脸凄然一笑:“这快晌午了,怎该来的人一个也没来呢?“
此话不假,殿外的径路如若玉带一般静静躺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一夜冷雨虽停了,天竟没有大晴,光景柔亮。太阳在云中穿行而过,忽明忽暗,更衬托得静谧异常,秀观峰和那华美光耀的宫殿路径融为一体,仿佛要升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