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绰大感不安,闻西亭、明有金一行人走了五日,音信全无。
这五天里,秀观峰别宫,就如同过去一般稳妥宁静,无声无息无事。
秀观峰别宫距禁城仅百余里,作为宫中祈福之地,宫妃多停上三五日即回,途中一日也就到了。若是男子快马,一日尽可往返。
孙绰一面心中忧虑闻西亭一行人遇了大事,一面又存着些希望,愿家族变故有了好的变化,悲喜不明,更是絮乱难当。再加之,杨桃儿之死,孙绰怕有闪失,将明有金派了去,而绯缃两人太过显眼,皆不能出去,小内侍丫鬟,个个如惊弓之鸟,也是不能用的,一丝消息也无处取得。
孙绰早已打定的自力更生的心念,虽然丝线软缎具备,却下不了一针,只一凝神,便觉胸口压了石头一般,忧心忡忡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放下。缓步出了卧室,那几口收拾停当的箱子悠悠搁置在墙边,该来收走东西的人,没有出现一个。本以为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今纹风丝雨都不见,实在不像该有的阵势。
孙绰本以为自己虽然失了势力,局面的进展仍是握的贴切,却不想一切并未如所想般发展。虽然花容仍旧沉静,心里却有些乱了阵脚,收了去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若困在这秀观峰……孙绰茫茫不能再想,侧卧帐中,那书信翻开,夜夜细读。
吾与卿相见之期不远矣……字迹仍崭新如故。孙绰漠然放着,心下波涛难平,一时间荣华富贵得失皆化为云雾袅袅散去,心中只有一念:
君无戏言!莲兄,若欺我弃我,当万劫不复!
转眼,便过去二十几日。
许是恨意徒增,许是一口气本来憋闷待发,却没出上力气;也许是这山中自从入夏起,每每隔日便要痛雨一番,实在是闷热与凉风接踵又交替。终于盼来了第一个正正经经晴了天的清晨,孙绰终于起不来身了。
鸡鸣许久,缃玉才在帐外轻轻唤了几声小姐,无人应。绯玉端水进来,见缃玉面色异常,上前来将那清淡飘渺的山水帐掀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孙绰面朝里面侧躺着,眉头紧皱,俏丽的脸庞几乎被皱得扭曲,脸庞上仿佛不过血了似的惨白,乌发映衬之下,憔悴犹带着一丝凄厉之美。
绯玉伸手在孙绰额上探了探,脸色骤变,低声,咬牙道、道:“缃玉,你在屋里顾好小姐。我……下山去找侍卫要马,傍晚必能带大夫回来!”
“傻丫头,说什么蠢话。”孙绰不知何时醒了,语调极冷,“如今的秀观峰,你就算出的去,也必然进不来了。”
那气息虽有些荡荡的,语调却极稳,生生是看透了一般。绯玉见孙绰连翻身过来也不曾,不由得和缃玉对视一眼,压低声音轻轻道:“小姐,往日那些细软俱在,咱们好歹也能找个侍卫去问出点什么来才是!”
“那细软一样也用不得,少了一样,便是他日杀我之罪证。”孙绰阴冷道,半晌才长吁一口气,强忍着头晕目眩翻身,就着绯玉拿来的软垫靠了。“你们不必慌,也不用请大夫。这几天,我把这些前因后果都想通透了。咱们的处境也多少明白些,一时,也就急火攻心,热起来。上回那汤药方子还留着吧?熬几碗喝了就好了。”
绯玉紧皱眉,缃玉却不忍:“小姐连日身上不爽,如今热了起来,胡乱吃药哪里行?小姐,咱们不用那皇后礼制的东西,小姐娘家不也有些首饰,各个都是好的,咱们还是托人出去请大夫吧!”
孙绰闻言一声冷笑:“我孙绰即便病死了,让那些东西跟了我去……”
说完便使不上力气,脸色更加苍白,半晌才深吸一口:“也不拿来贿赂这些奸佞小人!”
缃玉托着绣帕小心拭去孙绰额上的层层冷汗,自己不自觉得泪流腮畔。绯玉却是杏眼圆睁,又惊又急:“小姐真是病糊涂了!天天说这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现如今到了救命的时候了,怎么就舍不得起来!”
孙绰泪一层汗一层,满面湿漉,呜咽难停:“我已是困在这山上,翻不了身了,若再散了这些东西,我这娘家,岂不是灰飞烟灭了……”
主仆三人在内室垂泪无语之时,小宫女圆枣儿被那群资历老些,懒待动弹的宫人支使得躲不掉,只得隔着花屏在外怯生生,轻飘飘地发问:“绯玉姐姐,再过几日就是端午了,过节的准备……娘子还没示下……”
缃玉见孙绰失魂落魄,心痛难忍,正无处发泄,三步并作两步出来:“过个节叫唤什么?几时短了你们赏赐还是少了你们吃食?!”
说罢狠狠瞪了一眼圆枣儿,大步出了内室,将殿内偷懒闲聊的宫人统统赶了起来,口中不停歇地骂:“暑气这么盛,娘子难免有些虚!不说妥妥贴贴地备好了早膳,多进点心!竟等着过节!过节怎样?等着宫里再来几个娘娘你们好攀高枝飞了?”
孙绰停了,苦笑摇头,伸手去了锦垫,缓缓躺下吩咐绯玉放下帐子出去,独自躺下就不再出声了。绯玉见缃玉气冲冲出去,不见有回来的意思,无奈,只唤了小丫鬟金桔进来,防备孙绰醒了叫人服侍。自己匆匆忙忙出去。
出了正殿,仍不见缃玉影子,绯玉心中疑惑,却也顾不上,在西偏殿里收拾出药材并往日太医开下驱寒解病的药方,亲自到厨房去熬上,坐在一旁望着砂锅,长长叹了口气,出神了半晌。
砂锅开了一开,绯玉持扇轻轻摇了摇,听见身后一响,略一回头,见缃玉进了来,强打精神笑道:“追着人骂,追哪去了?”
缃玉不言语,单单找出另个砂锅坐上谁,绯玉这才看见她刚端来一小盆斩好的鸡。火稳了,缃玉方低声道:“绯玉,你说是不是有人害咱家小姐……那事儿根本就没有^……”
“这,我也想过。”绯玉小了小些火候,“那宣旨的是皇上身边的武公公,身后又浩浩荡荡那些人,定然不是假的。更何况,若是咱们家没事,这一个月家里就是太太不来,大女乃女乃和小姐们也会来咱们这里坐坐不是?”
缃玉低头,虽然事情至此,知道是真,总还抱着些希望,希望这事有些余地。她略抬头:“小姐这身体……”
绯玉苦苦一笑:“小姐身上,我倒是不担心。咱家小姐身体一向是好的,热一热不打紧。出事那日只哭了半宿就无事人一样,那气都憋在五脏六腑,如今病一场,说不定就发出去了。”
缃玉听了,点点头。半晌才极轻道:“我刚叫圆枣儿下山去了。”
绯玉猛一抬头,缃玉才接着道:“小姐直说咱们出不去了。我心里不甘,又怕真叫她打探事儿,那丫头说漏了嘴,又怕她被歹人盯上。就只叫她下了山进城买些ju花糖,今日趁着天晴,明日天亮了再回来。”
绯玉抬眼:“你倒是机灵,是头上那金簪子给了她?”
缃玉道:“我又不少那一个,就是就剩下那一个,将来我抢了你的就是了!”
绯玉扑哧一声,端坐长叹:“别是好好的,又搭上一条人命才是啊!”
那口吻那神态,再似孙绰不过。两人苦里笑了笑,绯玉起身出去。
绯玉躲着人,在偏殿里开了那几口孙绰叫封好的箱子,将那最上等的好山参拿出来,麻利剪下些须根,再包好了原样放回去。裹在手帕里回了小厨房,交给缃玉,说了来历,又商量着若是孙绰见了问起,只说是往日用剩下的。
绯缃二人坐在小厨房里又各自感叹一番,有小丫鬟敲门,说娘子醒了。
孙绰这一日果然是病来如山倒,整日都未出卧房,只是喝了几口鸡汤,勉强吃了药,复睡下。夜里又是起风下雨,好不寒颤!
雨虽急,却不长。翌日清早,也就晴了。孙绰醒了觉得好些,要起身,绯玉忙忙按下,怕清早寒气还是大些。孙绰躺下片刻,顷刻间便睡了。绯玉见了,方知自己猜得不差,这病一场,郁结发了,人也虚透了。
日头西沉,一室余晖。
孙绰喝了药,歪在枕上看书,才寥寥几页,又是一阵睡意袭来。孙绰暗笑越睡越懒怠动。才勉强又读了几页,着实困乏难忍,才躺下,半梦半醒,听见缃玉气恼道:“圆枣儿还不回来!”
孙绰心知,自从皇后娘娘变了宝林娘子,宫人还没有消减,那态度已然不同,总有些使唤不动的时候。缃玉总为这事儿气恼,倒也常见,便不予理会,合眼入梦。
绯玉赶忙拉了缃玉出了外间,示她别声张,又分析说不定那丫鬟见雨大路滑晚个一两日,又说退一万步,那丫鬟跑了也未必不能。绯玉见缃玉脸上好些,自己心里却压了石头一般,越是喘不过气来;嘱咐道:“你回小姐卧房去,别声张流露出来。我这一日有些倦了,去略躺躺再上来。”
缃玉忙道:“你还好些?若是你也病了,更是没好了!”
绯玉笑她乱说,便起身往后头去了。缃玉看她走远了,方进了卧室,听孙绰气息轻浅,那脸孔被帐子衬得更是柔弱憔悴,不免又是一阵伤心。
绯玉回了屋,从自己箱中取出一红木匣子,启开来,多是些金银首饰,虽然有价,倒是没用。拿下夹层,最下层搁着一块黄玉玉佩,玉佩虽非古玉,成色倒是通透均匀,夹着丝丝的绯红,很是大气文雅。绯玉取出来,托在手心看了看,想想还是小姐没出阁时,大公子第一遭走江南带回来的,说这玉佩黄中带红,是她的名字,便随手给了。
绯玉望着那玉佩,胸中思绪千丝万缕,往日闺阁之事一一浮现眼前,不自觉得出神了半日。良久才回神起身,自嘲地苦笑起来,入宫已经几年,帝后身边的日子,在这一月来日渐模糊,仿佛是浑浑噩噩就到了如今;昔日里小孩子家的事情反而鲜明起来。整理收了匣子,玉裹进绣帕,揣进怀里,取了件茶色长纱披上。最后从小厨房里挑了一匣点心,才从侧门出了殿。提起裙角,沿着大殿后的幽静小径走了半晌,便到了侍卫的小亭。观察了许久,那新来的,略显寒酸的侍卫正在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