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八章 主仆欲散姐妹情深

作者 : 沙棠

戌时过了大半,缃玉仍坐在廊外的绣墩上嘤嘤抹泪。孙绰伏着书案,从窗外望出去,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酸一阵痛一阵。

孙绰的目光越过窗棂,白昼里苍翠欲滴的树木变得影影绰绰,由近至远得黑暗暗一片,不甚清晰,而那黛色远山与天幕交融,就如同墨中滴了些清水似的,山色比天色微微淡了几许,隐约可见轮廓;这些近树远山,看久了都不觉这是眼睁睁望见的寂静之景,倒全像是画里誊下来的粗糙临摹。再眼望窗畔的长廊,缃玉侧身坐着,双膝拢着,绣鞋点地,手中软帕一径颤抖,脚边放着一盏琉璃灯,只有拳头大小,更显得愁苦,一番离别,这般的真实,且锐不可当。孙绰俯首咬牙,许是早就料到,她今日却是无泪,只觉得头沉欲裂,不敢多想明早。

绯玉默默进来,手中端着茶盏,轻轻搁在孙绰手边,低声道:“只是清水,小姐润润吧。”

孙绰抬眼望着她,定定出神。绯玉对上她的视线,停了片刻,枯涩涩地开口:“小姐……我和缃玉两个走了,能服侍的只剩四个丫鬟。我才细细瞧了瞧,菱角是最伶俐能干的,只是样貌实在丑;槟榔心细,却是瘦弱的很,想干不了什么;文旦和白果都病着,两个人都病了好些日子了,不知暑气若是退了,能不能好。若是不能……”

孙绰依旧怔怔望着绯玉,不发一言,表情很是温和。绯玉勉强扯来苦笑挂在嘴边:“小姐,能伺候的丫鬟就这几个。粗使的内监还有四个,原是明子带着他们,杜贵姬又领走了不少,这几个,连奴婢也不太认识。只怕我们走了,他们狗眼看人低的欺负丫鬟们,使唤不动。”

孙绰还是没有移开目光,心头暗暗浮动,何止欺负丫头们,是连我也欺负的吧。

“……这丫鬟又少,又没那干活的力气,可怎么是好?”绯玉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滴,“小姐身边连个嬷嬷也没有,这些人都年轻,若是气盛胡闹,小姐可怎么办……”

孙绰见她低垂双眸,虽伤着要来的离别,却仍旧是仔细周全,与缃玉只是流泪大不相同。孙绰交握着手,缓缓道:“我有什么怎么办呢?山上也没有什么事要做,也不必出什么力气,女孩们也够了。”

绯玉转过身去,拨了拨烛芯:“我只怕小姐总是好性子,上来一阵又慈悲心肠,瞧着谁都不容易,纵着他们惯了是要生事的……”

孙绰收敛着眉头,在昏黄的灯光下打量着绯玉,半晌才道:“我何曾就那么柔弱不禁风?你忘了当年孙家二公子何等威风凛凛么?”

绯玉禁不住笑,背着身,莹着泪光说:“小姐现在哪有当时那般自由自在……”

孙绰沉思了一下,才说:“是不同,我倒不怕。不过两间屋子,平常日子罢了”

说着停了片刻,又是思量,方成竹在胸似的:“一日三餐,吃穿用度,比不得当年三间绣坊,两间缎庄。”

绯玉重新换了灯罩,手指轻轻描着灯罩上朦胧的岁寒三友:“话虽是这样说……”

孙绰叮铃一笑:“你是说,我这些年金尊玉贵的,不能承事了?”

绯玉凄然道:“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件事,小姐偏扯在一块说……”

竹帘脆生生一动,是缃玉进了来,眼圈红红的,颇带着几分俏丽,仍有哽咽:“我家小姐本该是个男人。要么金榜题名,金殿策问的。要么就堂堂正正地富甲一方,好歹都能成一番事业!何以像现在这样,困在这儿,无处可走!”

孙绰悠悠道:“真是金殿策问,怕是现在也发配充军了吧?”

话音极为寒冷,全无神采。缃玉忙敛声,绯玉也是一惊。

那势力欺人的袁时兴带走了金银,甚至带走了孙绰的尊严,却也带来了消息,孙氏一门成年男子各个发配边疆充军,女眷,圣上念往日之恩,赐京郊一所偏远小宅安置,孙氏所有产业皆充入朝廷。缃玉本来忿忿不平,好心劝慰孙绰,却是直直戳了心窝。

孙绰蹙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人家存心不让你安身,无论贵贱,不分男女,不过是人家掌中玩物,有何区别?”

孙绰说着低头理了理宫绦,缓缓起身,在贵妃榻上坐下,斜靠着轻叹一声:“母仪天下也好,江山社稷也罢,生也好,死也罢,都在人家的一念,一言……”

孙绰说话间,眼中确实如一汪静止的湖泊,没有波澜,也不见颜色;只是定定的,有些惊而胆怯,可仍怀着一样固若金汤的坚定。旁人亦看不出这份坚定指向何方。她倦极地长叹一声:“哪有什么自在?才华何用?对错又有什么关系?”

绯缃二人心下大为纳罕,齐齐福了下去,道:“小姐……”

孙绰的目光才散了些,不似那般火炬一样,笑道:“我就是舍不得你们……”

说罢,抿嘴侧过脸孔,很久才回头来,叫两人在脚踏上坐了,温言说:“明早你们便要去了,我们多说会儿话,还不知有没有下回,又能在何时何地……”

两个女孩儿都低了头,手中的罗帕卷在手上。孙绰望着她们,也不开口。静静坐了半晌,缃玉才启口:“我和小姐是一道长大的,先前在府里,小姐烦忧快乐,都有我伴着……”

孙绰斜斜靠着,脸上微微带笑,听着情同姐妹的女孩儿一字一句地娓娓道来;听着那一桩一件年幼往事,恍若隔世。那些好像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生过,朦朦胧胧,就像看了场精彩而不熟悉的戏;情节唱词都细细记在心里,而当时的心境,全然不能体味。听缃玉一字一句,就仿佛还是豆蔻年华的人。如今望着烛光之下的缃玉,孙绰竟没来由的一阵自责,这好端端的姑娘,莫不是因为自己就葬送在这深宫之中……怎可如此拖累与人?

孙绰想着,心中绞痛。绯玉见孙绰脸色越发伤怀,想是不忍多听年幼旧事,忙打断了缃玉的话茬:“听缃玉说着,就像亲临了似的。”

孙绰抬眼道:“都是些小时候的事,错过了也罢了。惊涛骇浪的,绯玉,你不是全赶上了么?”

缃玉接口:“可不是么……”

缃玉停了片刻,怯生生地呆道:“本来以为一辈子跟着小姐,就那样高高兴兴过日子……”

孙绰将一旁的茶盏端起,润润嘴唇,接口道:“高高兴兴地过足了,有天瞧着我不顺了,就挑个瞧着上眼的男人,是不是?”

缃玉脸儿一红,嗔怪一声:“从没想要离了小姐……”

绯玉却是沉沉撑着下颚,柔和道:“我比不得缃玉,和小姐从小一块……”

孙绰动了动肩,脸颊枕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嘴唇贴着腕上碧色清辉的玉镯,样子柔美而高洁。绯玉上前将引枕挪了挪,才自嘲道:“我本不配进府上……”

孙绰道:“哪里话?你比缃玉还强些呢!小时候在家里多自在!哪像她从小就跟我一处磨着,躲不开逃不了的。”

绯玉垂下目光,喃喃道:“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得,只羡慕别人家有银子零食,我爹爹又是个穷酸书生,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哪!我爹爹不知治家,只知教我哥哥兄弟们念书,考功名,从来不中,家里却花了个精光。”

“那年哥哥兄弟们乡试,实在凑不出银钱来……”绯玉在脚踏上半跪坐着,抚了抚自己的眉毛,“说有个京官路过,临时缺了个丫头……我娘见我爹潦倒得不可救药,一怒之下,就带了我去,说是服侍大户人家,兴许还得个好归宿……”

绯玉说着笑了,有些凄苦,更多是无奈,缃玉伸手在她肩上做安慰。绯玉接着道:“后来这些年,也未听说我那父亲兄弟们高中,想我娘又跟着吃了不少苦吧……”

孙绰望着烛火,心下发觉与绯玉相处已有几年之久,想来对她来历家庭,却从未问起过,不禁觉得辜负了主仆一场,鼻尖发酸。想来那年,父亲外放为巡查之官,又不甚遥远,带去了哥哥,归来之时,哥哥身边多了个绯玉。原本是不懂的,现在想来却是知道了父母亲的用意……

“我进了府,只是一心一意服侍大公子,想我娘给我找了这样一个不缺吃,也不少穿的好归宿,断断不能毁了。”绯玉继续言语着,望着孙绰苦笑,“能一直留在大公子身边守着,就是最好的了。那时候见了小姐和缃玉一处说说笑笑,只有羡慕的份儿呢。大公子极少理睬身边人,而丫头们与我又是不熟的,后来,才真随了愿,跟小姐在一起了。”

孙绰亦苦笑,越发酸楚,想同胞哥哥如今不知何处风餐露宿,受人欺凌;想着,越发想起父亲往日,愈发要落泪。她稳住心神,仍是揪痛,道:“如今这样,是辜负了你娘,这样拖累你至此。”

“小姐断不该这样说。”绯玉话锋一转,坚定非常,“我与缃玉,沾了小姐的光,才如何的体面,我娘定然是感念小姐的。”

孙绰不认可地摇摇头,后才正色说:“你们两个回去宫中,千万要步步小心,我们这里的金银之物,你们多多带着些,必然有用到的时候,千万别委屈了,等年岁够了,出去就自在了。”

孙绰说完,仍是意犹未尽。更鼓在外响起,绯缃二人才站起身来,将床中帐子放了,给孙绰卸妆歇息,孙绰才启齿,轻而缓地道:“若是遇见小明子,若能照应,多少也照应些吧!”

缃玉将孙绰的长发梳顺了些:“小姐就是想着这个,又想着那个!嘱咐了我们,又想起他来……小姐自己的处境,又不好!”

孙绰任她梳着,抬手将鬓边也理了两下:“我不好不过是在这里。你们却是到那险恶的地方去,我怎能放心呢?”

那边的绯玉已经收拾好了床,将橙红纱帐挽起些,扶着孙绰坐下,才悄声问:“小姐可曾想过回宫?”

“想呢。”孙绰只是吹风如兰地说出两字,便躺下了,那封书信仍在枕下,亲切而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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