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引金声 正文 第十九章 金丝饴糕论寻常

作者 : 沙棠

东阁几乎与卧室相连,极小的一间。几月前只做储存之用,储随时撤换的冬夏的被褥,偶尔增减的换季夹子绫袄、缎子外褂以及各色的中厚长裙,随时用随时开的。杜贵姬趁势在这别宫中做了一番清查,又封了西边的不少屋子。孙绰就着人将卧室边上的这间小阁子,收拾了出来,仍留着的东西收入卧室大柜,看着不顺的就赏给下人。聂嬷嬷领着人劳劳碌碌做了几日,总算成了。当然,赏给别的嬷嬷及太监之物,聂嬷嬷悉数收了上来,占为己有,只有那四个丫鬟的未敢动。

东阁如今立了一张高桌,附上两把长背的红木椅,正摆在窗下,又是早晨阳光最好的时候,显得很是高雅明媚。这是昨日晌午才布置成,孙绰当时很是喜欢。现在,孙绰落座,菱角将膳食从捧盒中一碟一碟地摆上桌,笑道:“今天早晨,皇上还这里坐了坐。”

孙绰秀眉微扬起,温和道:“说了什么?皇上身边总是那么些人,你可听的真切?”

菱角将银匙在银碗中浸凉,沾干了递与孙绰,笑道:“皇上是对着奴婢说的。皇上说:‘你们娘娘做什么都这样别致。’”

“你们娘娘”、“别致”。孙绰心里一声冷笑,他怎么就可以像无事一样!

孙绰捏着那把冰爽的粥匙,环视着逼仄的小阁,红木的桌椅在阳光之下发出耀眼的红光,昨日的高雅灵韵登时不见了,只觉聒噪非常。而那桌前,只有一个菱角里外挪动碟盘器皿,白果远远在门口,只有这两个丫鬟而已,窗外还有些聂嬷嬷的叱骂太监之声隐约入耳。孙绰早起之时,那昨夜那梦境般的经历带来的好心情,被这句传话和眼前处境击得粉碎;心中又怒又寒,暗暗讽刺:我若还是“他们娘娘”,何以在这狭小之处,这么几个人服侍,吃区区这几碟早饭呢!别致,你才别致,君铎,你真是别致到家了!

然而,那一口细甜的香粥才送上舌尖,银勺一闪光芒,却生生的落下泪来,万事皆变。她抿着双唇,软糯的米粒很快没了滋味,只在舌尖缠绕,如糙糠一样无味。那曾经死死纠缠过她的问题,再次袭上了心头。本来,她已经放下,只想在秀观峰上安宁度过一生,悉心教得教好下人,便是长久如此了,不再争,不再不甘。最初那些不信,争取,早已在一次次的石沉大海中被消磨了干净。可是今晨,她的思绪乱了,她再次开始质疑为何自己变成所谓的七品宝林,永无翻身机会的宝林!而她也隐约觉得某个细微之处,仍有一丝生机。只是,她参不透。

正如孙绰自己要的一般,满桌皆是甜甜的饮食,孙绰并不腻,下狠得往嘴里送,想要压住心头的苦涩。饭毕,白果端上来点心,是剔透金黄的香蕉酥,一旁放着牡丹花的小金叉。孙绰信手叉起一小块,尝了个尖儿,略一抬头,望向那白果。

孙绰以往待下人极好,通常不好,亦不会亲自说,通常开口便是夸奖了。那白果以为孙绰要夸她好,眼睛一亮,抢先地款款说:“娘子方才说要给我改个名字。不知娘子……”

这几乎是孙绰从绯缃两人走后心情最急转直下的早晨,也是最差的早晨。听闻白果的话,更是抬头好好看了她一眼,满心的别扭,孙绰冷冷道:“那几日病病歪歪,也没注意到你,你竟是个美人胚子呢。”

菱角笑道:“可不是呢,白果是奴婢几个里最好看的了。”

白果听话,略有得意,却是狠狠剜了一眼菱角。孙绰尽收眼底,大为反感,心里知道这丫头是个要拔尖又蛮横没心眼的。她点点头,继续冷笑道:“是,若不是病着,想早被杜贵姬娘娘挑了去了吧。”

这话是戳中了白果的心思,或许是大半服侍皇后娘娘的宫人的心思,除了菱角和槟榔丑些,文旦愚笨些,想来必然是想飞黄腾达的,被这无妄之灾牵连当然心中不爽。孙绰看她先拧了眉毛,再舒展了松开,扭着袖口的纱,喉咙翻了两翻才回答:“奴婢不敢攀高枝。服侍娘子已经心满意足了。”

服侍我就心满意足?孙绰心中又是一层朦朦阴影,为何我就沦落至此!旁人却都是旁人,一点没变!孙绰猛然意识到,见了君铎,自己才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渴望曾经的生活,锦衣玉食在次,重要的是,见他,像以往那样见他。

自己这样想他,他却那样待自己。孙绰对自己的心给了一个确切而狠毒的评价:贱。

再想起帝王薄情,看着白果那秋水似的杏眼一眨一眨,孙绰婉转道:“书上戏文都说眼眸如水杏,唇若灿桃,偏偏你都有了。现子也好了,便叫水杏吧。”

水杏连忙一拜。孙绰起身来向外走去,暗骂:莲兄,我这便是拿个丫鬟纪念你连日之举。

彼时即是下午,菱角托来一碟金丝枣泥糕,放在孙绰手边。孙绰搁下书,尝了尝,道:“不是原来的味道。”

菱角脸色有些暗淡,小心道:“以前厨房的大师傅去了,留下的师傅都不善做点心。”

孙绰翻着书又吃了几块儿,便搁下了,同时也放下书道:“菱角,你尝尝。”

菱角将那糕点拨进小碟子里,尝了一块,孙绰笑道:“好吃么?”

那机灵的丫头想了想,终于诚实道:“好吃的。”

“这金丝枣泥糕,只有宫中才有,民间虽有原料,然而不得制法。所以即便有,也是粗糙仿制的。”孙绰道,浅浅饮了一口茶。“民间看来,这金丝枣泥糕是稀罕物。”

菱角点点头,不知孙绰的意思。孙绰亦不强求,仍是徐徐道:“可是这金丝枣泥糕,在宫里却是再寻常不过的点心,毫不起眼,也没人把它当回事。”

菱角脑海中勾勒着孙绰的意思,仍然不得解,勉强道:“娘子是说……奴婢不懂。”

孙绰摇摇头,兰花指微微翘起,食指与中指捻着细而直的金叉,那枣泥糕被挑在金尖上,十分剔透美丽。孙绰望了望,搁下来道:“可这寻常点心,亦可分个三六九等。若是在高位的宫妃面前,这糕只能算是初学者的游戏,还可以提升。可在咱们这儿,也就这样了吧。”

菱角若有似无地明白了些。孙绰将金叉放下,再轻轻饮上一口茶:“如果不接受现在的样子,就要改变吧;不能改变自己,总要试着换个地方,让自己,能有所提升的地方,对不对?”

菱角眼睛一亮,忽而笑了起来:“娘子是想要回宫去了么?”

孙绰不答,只是一口一口地抿着茶:“我爱吃冰。不能在这夏天都没有冰给我的地方留守。”

菱角接过了空茶盏:“娘子可有了打算?”

“在想。”孙绰刚喝了一碗温茶,浑身汗津津的,十分通畅舒服,她起身理了理衫裙,“总要先有个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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