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来了”就像一声霹雷,将平静的万欣宫劈了个正着。各配殿立刻便沸腾了似的忙碌,宫嫔们都昂首站着,宫人们上上下下地匆忙打点,时而衣裙皱褶了,时而脸上的粉不匀了,要么就是口上的胭脂腻了,再要么就是鬓发松了,镯子少了;各配殿进进出出却鸦雀无声,简直忙得无人得闲开口。
孙绰被对面的香薰呕得一时缓不过来。菱角踮着脚,将孙绰的头发篦得紧些,又拆下最大的翡翠弯簪,换上一支金鱼吐珠步摇,紧紧得固稳,那三个分别有黄豆大,樱桃大,莲子大的珍珠,从小到大垂下来,重重得前后摇荡,显得很是端庄。孙绰却一把拨开了,只觉得晃得眼晕。
菱角又连忙挑上一只大些的攒珠鸳鸯钗来替,孙绰心里觉自己越发的敏感多事,只得略有不忍地朝菱角笑了笑。槟榔俯身将孙绰的宫绦系了个玫瑰花结,又捧了些香粉来,还为抛高。孙绰才吸进些细末,喉头一阵紧,胃里翻浆似的一坠,猛然低头,先是干呕,接着又吐了起来。
文旦跪着捧盂,孙绰呕得无暇其他。槟榔赶忙将香粉端出外间去,回来见孙绰额上都有些汗津津的,虽然芙蓉花鬓,金簪映容,却是挡不住的颓废和虚弱。孙绰支撑着太阳穴,无力道:“只是这点淡百合香,就成这样了……待会儿见礼,岂不被那些才人娘子熏死过去!罢了罢了,我不去了。”
说罢,孙绰便埋头在广袖之内,沮丧中带着些赌气。菱角听了这话软傻眼,哪有皇上来了,宫妃说不去见之礼啊!菱角思了一瞬间,跟着俯身劝道:“娘子,宫中规矩:皇上来了,一宫妃嫔都要出来接驾,咱们哪有不去的道理?何况娘子不去,倒是让那起小人说闲话呢!称他们的心做什么呢?”
孙绰瓮声瓮气道:“哪有什么小人说我闲话?有谁还把我摆在心里,放在眼中呢?”
菱角听了这话心急中裹着些心酸,这倒是孙绰第一次在这些才变得不陌生的女孩子面前流露出脆弱和不甘的一面,她只好更俯身,轻轻劝道:“咱们这院儿里都如狼似虎的,娘子又怎能视而不见呢?更何况,娘子是去见皇上的,管她们怎样呢!”
孙绰抬起头来,眼角湿润润的,苦涩道:“我现在这等样子,又能见皇上?”
菱角赶忙招呼槟榔捧了镜子来,与文旦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的给孙绰瞧。镜中之人有些苍白和憔悴,与头上绚烂珠翠相比,倒是多了几分西子之样,不似孙绰原本的形象,比之娇柔了不少,另有一番风韵。孙绰叹了口气,仍有些踌躇。水杏风风火火进来,急匆匆道:“娘子,那后院儿的才人们都出来了,跟钟宝林一块跪在门口呢!”
孙绰深吸一口气,扶了菱角,昂了昂首,方出了东厢房,才出门,便觉得寒颤。
这跪迎的位置,亦是有讲究的。孙绰与钟宝林同一品级,却是资格多上一份,跪在最东,钟宝林往西一个位置,而她们俩身后,才是错开的才人们。今日风向偏东,孙绰细细地呼吸,倒是未闻到浓郁的香芬之气,心里才觉得缓了口气。
皇帝的仪仗远远的露出一个角来,孙绰望着,这是这几年来第二次见到他,宫中的重逢,是从未设想到的模样。那一角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高擎的伞迎着风晃着一样的节奏,统一的步伐,整齐的颜色簇拥着全天下最与众不同的他。孙绰感到他那么的刺眼,刺眼得让她有些泪水要从心底涌上眼眶。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君铎已经到了万欣宫门口,只见一宫的宫嫔带着各自贴身服侍的宫女,三四行人齐齐行礼下去,珠翠交错中叮铃铃的作响,唯有她利落得高贵,宛如从前。君铎放缓了速度踱步上前,略一弯腰搭手在孙绰的上臂,扶她起到一半,才将另一只手摆在钟宝林眼前,虚扶着。君铎别开目光,不去看孙绰,没有焦点的眼色投放给众人,笑吟吟地免礼。
众宫嫔再一袭万福礼谢恩,莺莺燕燕得一片娇柔。孙绰微微有些侧身的站着,刚刚她感到手臂上君铎用力地抓她,就像给她倚靠的力量一样,只是转瞬,她不敢信。她茫茫然地和众人一样让出一条路来,让他走在最前往万欣宫的正殿而去,她再亦步亦趋的与众人一样,跟着他去正殿之中。
君铎在正殿宝座上回身坐下,便立刻有人捧了润唇的茶来奉上。他亦不急着与众人说话,接过茶来才望了一眼波光灵动的水面,却是听见一声极为压抑的喉音,猛一抬头,却见孙绰弯腰下去。她痛苦的拧着眉,重重得抿着嘴唇,喉咙却能望见的翻动着,她原本端着的双手死死压在月复部,脸颊愈发涨的通红。
“这是……”君铎立即放下了茶盏,瓷器与红木桌发出一声钝响。孙绰一旁的菱角在孙绰身旁跪下,略带这哭腔:“望皇上恕娘子失仪!”
君铎慌忙起身,才欲伸手,竟生生忍住了,沉声问:“为何如此?”
菱角一时急的发慌,那眼泪就像珍珠链子扯了线一般,一双一对地从眼角淌了满脸。她一手扶着孙绰手肘,一边又磕头道:“回禀皇上,娘子这几日孕吐极重,格外怕香粉香饼……”
“那还不赶紧扶你们娘子回房去歇息!”君铎不待菱角说完,打断了她,脸上裹上了怒色。孙绰此时已用右手紧紧扣在嘴上,指节都见了白。
菱角仍满脸是泪,扶着孙绰起身来,踉踉跄跄得出了正殿。秋风一吹,迎面无人,孙绰的眼泪亦是一样的夺眶而出。她方才拼命得忍吐,忍得一身的汗,此刻委屈与极寒交迫在一起,愈发难过。菱角胡乱地抹了抹脸,扶着孙绰一步一步地东厢行走。
过了庭中,水杏便急急迎了来,给孙绰围上厚厚的夹绒披风,与菱角一块扶着,蹒跚似的回了房中。孙绰仍是抹泪,不知为何,这一趟见他,竟像是一场噩梦一样,心里再怎样的想,确实抵不住身体不能容忍。她恨恨地叹气,颤抖着在脑海里责问月复中的孩子:这样折磨你娘,难道你不愿意见你爹爹么?
孙绰自己都被自己的质问感到好笑,文旦端来热水,菱角伺候着才净面。明间的大门正在这时两扇全开,只听见槟榔和水杏见礼于皇上的声音。孙绰下意识地起身,他已经迎面走了来。
孙绰不及开口,只觉得铺面一阵腥味,从未经历过如此的腥味。她再不能忍,俯身在水盆中不断地呕吐,越吐越凶,嘴里如同衔了苦胆一般苦了起来,身上越发没了力气,情绪更加是无以复加的难过,脸上泪水莹莹,额上密密的汗水。君铎何以见她如此痛苦难忍,眼圈不由得一热,上前要扶。孙绰却一把推开了,抽泣道:“不要……腥得很……”
孙绰连苦水都吐净了,才抬起头来,鬓发早已凌乱不堪,面上的妆亦乱了,更显得憔悴与无助。她大喘着气,仍是一行泪落,断续道:“龙涎香……腥……皇上……皇上请回吧。”
君铎见她如此,心里不禁翻涌,以往多么健康红润的孙绰,多么高傲的她,如今竟如此,愈发觉她是如此的可怜可敬。他眼见着她像个布偶一样伏在她自己的手臂上,显得那样的破烂不堪。他怎能走!他退回了明间,唤了袁时兴,急不可待询问到底何物是龙涎香所熏。袁时兴战战兢兢回道:“只有皇上外罩的袍子……”
皇上听过此言,不管不顾地伸手解开领口的盘扣,横了身边服侍之人一眼,那太监们便上来,将皇上那件外罩月兑了下来。君铎的脸像冰冻一样紧绷而严苛,竟无人敢劝上一句。他把月兑下的那袍子掷在袁时兴怀里,自己大步走回孙绰卧房。
她正趴伏在小案上,露出一半的脸颊,发髻已经解开了,黑发披在背上,从白净的脖颈顺在肩上,像一副西施的画像一般。君铎见她身上披着厚厚的夹衫,却是一动不动,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音,质问中带着不解:“怎么这样?”
菱角跪在地上,低着头回道:“娘子每次吐得猛了,都不许人碰,缓缓才能睡去。”
君铎放轻了脚步上前,孙绰却几乎没有了知觉一样,连呼吸的起伏都隐隐约约,让人担心又痛惜。他蹲下来,看着她的脸,右手缓缓地升高,放在她肩膀上。
孙绰本吐得乏力太深,只这一会儿,竟朦朦胧胧地睡着了,这一碰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却不肯睁眼,只在喉咙中翻着嗓音:“不要碰我……”
君铎不肯松开,他望着她的面颊,看着她浓重的黑眼圈,嗓音不由自主地干涩道:“是我……”
孙绰才悠悠醒来,听他这两个字,像千言万语融合的一样。她发觉自己的眼角溢出泪来,他的手仍在她的肩上摩挲,重复这干裂的那两个字:“是我……绰儿……”
那是,只有莲兄一个人,才有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