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霜殿里穿堂而过的秋风,掀起了窗口书案上的纸页,嘶嘶的作响。临窗写字的人伸手抚平了,镇纸换了个位置。门口有小宫女屈膝回报:“景公子,皇上回来了,已经到宫门。”
这位面具紧箍的景公子理了理一下桌上的蝇头小楷,起身来行礼,此时君铎刚刚跨过内室的门槛。他弯腰单膝跪下,月白色的长衫拖在地上,整个人显得柔和而颀长。君铎在坐榻上落座,随意地挥挥手当作免礼。景公子就平稳地起身,不用多说仍坐下,左手稳稳地托笔,一笔一划地继续临摹。
“你昨晚怎睡下那么早,本来有话要对你说。”君铎慢慢的喝茶,随意道。
景公子略有迟疑,不过只是瞬间一顿,平声说:“想中秋早些过去。皇上有话,现在说也不迟。”
“那个姓侯的宫女小产了。”君铎直截了当的说,“你没有看到孙娘子冷漠的样子,让我真难接受,她从前的善良和责任呢?”
景公子不语,右手搁在桌上,颇为不自然地动,左手点墨,这一顺水写的字有点歪歪扭扭。君铎不见回答,放下了茶盏缓缓踱到案前,看见那一列不规整的字迹,写的是一个字“心”。君铎微微一震,再望那字帖却是“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两句才松了口气,他眼看着景公子左手颤颤巍巍地临,故作轻快道:“公子就一句话都没有么?”
景公子收了最后一笔,不抬头道:“臣不敢说。”
君铎笑出声来,敲敲桌面:“你这种戏码适可而止。”
景公子才道:“孙娘子也是个孕妇。”
一旁侧立,始终不言声的袁时兴若雷劈一般醒过来道:“皇上,公子所言极是。”
君铎叹了口气,垂头摇了摇,侧脸吩咐:“摆驾巩昌宫。”
言罢,君铎便匆匆更衣而去,景公子放下笔,低低叫住宫女道:“去浸条帕子来吧。”
君铎此次乘轿,不多时即到了杜贵姬的巩昌宫,杜贵姬带着江柔婉早已在宫门内跪迎,君铎一抬眼便见尚宫局的首领徐尚宫也跪在下首,人还未出轿子,即启唇笑道:“爱妃辛劳了,正是午后热时,还在料理宫中之事。”
杜贵姬借着君铎的臂,脚下轻轻一点,轻盈地起身道:“臣妾不敢辜负皇上厚望。”
江柔婉见皇上明显是来见杜骄瞳的,略有气馁也习以为常了,行礼退了下去。徐尚宫刚亦要退出,君铎却道:“你先别走。”
君铎脸上仍是笑意漫漫,随和地任杜贵姬挽着他,步入巩昌殿边询问:“昨日之事,爱妃可查出个头绪了?”
杜贵姬摇摇头,步摇垂下桂圆大的珍珠与低垂的耳坠叮叮的相撞,为难道:“将万欣宫中所有进过侯妹妹房里送过饮食的宫人内监都拿来问了一番,孙姐姐在得知侯妹妹有孕后送了两匹布料,那送与接的宫女臣妾都拿来问了。”
君铎面上十分犀利,笑道:“那布料如何?”
“臣妾才交与尚宫局检了,说是拿麝香熏过的。”杜贵姬仍是一脸的为难。“臣妾吓得一个哆嗦,那麝香,可是**最怕之物啊。”
君铎迟疑了一下,沉思道:“她该不会。”
“臣妾也想孙姐姐不会。”杜贵姬斜斜靠在君铎肩上柔言道,“只是想孙姐姐突遭了那样的变故,虽罪有应得,孙姐姐必是不甘的。她又与皇上伉俪情深,复宠心该有多切啊!如今侯妹妹有孕,遮挡了她,如此,便是可解了。”
君铎冷冷一笑:“朕总是低估了**险要!爱妃可将她提来审了?”
杜贵姬又是摇头,引得叮当作响个不停,讲她说话之声更衬得好听:“臣妾还不曾。臣妾还在悄悄地清查,只怕冤枉了好人,所以,只将那丫鬟扣下关了。”
君铎道:“将她带来,朕要亲审。”
杜贵姬对鹌鹑使了个眼色,鹌鹑行了一礼下去,少顷带来了水杏。水杏衣裙仍是整洁,显然只是囚禁,未动过私刑。杜贵姬对她这样的出现很是满意,等那丫鬟跪下磕头毕,她便柔声问:“皇上问你话,只照实了说就是了。”
君铎细细看了看水杏,这丫鬟脸面还算得上周正,眉眼见略待带着几分艳丽之貌。他沉声问:“这布料是你送的?”
“是奴婢。”水杏颤颤答道,眼角余光望着杜贵姬。
“你去前,孙娘子吩咐了你什么?”君铎再问,仍是沉声,不带一丝的表情。
水杏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杜贵姬,杜贵姬端着茶盏,茶盖子向下滑了几分望也不望她一眼。水杏猛然想起方才在内室之中,已留在杜贵姬宫中服侍的芭蕉那一身崭新的女敕杏色宫装。她咬了咬嘴唇,道:“娘子并未吩咐奴婢什么。只是听闻侯娘子有孕,娘子吩咐菱角取了缎子两匹,差奴婢送。”
徐尚宫见皇上与贵姬娘娘皆是眉头紧锁,而水杏语带迟疑,杜贵姬大大方方地使了个眼色与她,便上前道:“你只照实说,娘娘必要赏你。”
水杏叩头下来,仍有些颤颤道:“奴婢已照实说了。那缎子不是奴婢拿的,只是送去,侯娘子的丫鬟软儿收了,奴婢便回去了。”
杜贵姬杏眼眯起来,向徐尚宫道:“你还不将那菱角拿来?”
徐尚宫匆匆忙忙应了是,正要退出去,君铎叫住,冷冷道:“你到了万欣宫,别说什么事儿,只说杜贵姬要问话就是了。”
徐尚宫应下,匆匆便去了。杜贵姬娇叹了一声:“皇上英明,臣妾是万分不及了……”
君铎用把杜贵姬揽进怀里的方式截住了她的话头,只道:“你年纪甚小,心又善,自然一急起来,就忘了些细枝末节,慢慢就好了的。”
杜贵姬嘤咛一笑,不再言语。君铎便有意无意地审问水杏平时都做些什么,孙绰之处又都有些什么人,做什么事。
水杏此时已笃定了心思,对答如流。
不多时,菱角被带了来,一样的磕下头去,跪在一旁。徐尚宫仍是那句老话,用原来的腔调说着:“你只照实说了,娘娘必然有赏赐。”
君铎再问:“孙娘子提起那料子,可吩咐了什么?”
“有。”菱角斩钉截铁道,“孙娘子吩咐奴婢挑两匹好的。”
“可有旁的?”君铎一敛眉,杜贵姬亦是同样表情。
“没有了。”菱角清清楚楚地说。
君铎继续问:“那料子是你挑的?你凭什么挑的‘好的’?”
“是奴婢挑的。”菱角眼神落在地上,越发地冷静,“那料子是尚宫局节前送来的份例之物,尚宫局分的档次,上好的斜纹罗一匹,平纹棋格缎一匹。”
杜贵姬尖锐地问:“你这个丫头,挑了什么怎记得这样清楚?”
菱角微微低头,道:“孙娘子日日记账,奴婢们送出之物,必要记得才能报得上。”
杜贵姬见毫无破绽,不由得趁着皇上低头饮茶的空当狠狠瞪了一眼徐尚宫,启齿再问:“你那料子是从哪拿的?”
菱角道:“南次间的大橱之中,平日备用之物都储于那处。”
君铎眼睛停在菱角身上,顿了顿,认真道:“朕看此时倒是异常复杂了。不如这样,先将孙宝林从万欣宫移出去,大家都省心,爱妃再细细地查实查实。”
杜贵姬一听,正愁没个时机,不想皇上竟送了个主意来,便侧脸问徐尚宫:“如今哪个主位那里好收拾些?”
徐尚宫刚有想法,君铎先道:“哪里人都多,去了反而添是非。不如找个空宫吧。”
杜贵姬本担忧主位得宠,反而连带得君铎旧情复燃,这下正合了心意,不消片刻,便想出地方,道:“臣妾记得紫云宫空着,距尚宫局又近。”
君铎道:“极好。”
徐尚宫领命,瞧了瞧杜贵姬的眼色,才去了。君铎扶稳了杜贵姬的步摇,转过头对菱角与水杏道:“你们回去,与你们娘子收拾好了,今晚就搬过去吧。”
言罢,他转向杜贵姬,在她额上深深一吻,笑道:“朕乏了,在爱妃这儿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