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绰径自伤神。自回宫以来,除了那晚上在细棒烟火微弱的光芒之中难止泣声之外,还不曾这样哭过,一房的宫人太监就不曾见过她此时这般珍珠似的泪水不断从一双秋水明眸的眼角滚落下来。更让人要命的抓不到要点是,她对着的是一块银子。
菱角、槟榔、水杏,门口的小薛子带着另外的几个小太监,凡是见了这一幕的人都呆住了。按说这孙娘子的确看出出身于商贾世家,可是这也不对啊!内室中当年袁时兴退还过往赏赐,可是全全折成金银送来的,那是实打实的一大箱金银砖哪,也没见孙绰怎样感动,这十两的银元宝,竟是有魔,能魇住人不成?
菱角机敏也勇敢几分,槟榔是个腼腆的姑娘,而水杏多半只管着外头接人送物并太监吵闹之事,不甚近身。所以,目前也只有菱角好上前说话。这机灵丫头再托了手帕上前,温着声音,泛泛地劝了劝,又端上一盅银耳来,银汤匙在中闪闪发光,颇是精巧细心的。
孙绰长叹着抹去了眼泪,重重得深呼吸了几许,方渐渐的平静些。她泰然而自嘲地望着面面相觑的丫鬟太监,苦笑道:“连日来只觉得心头闷得很,又不得出口。今日见了这锭银子,反而找出了源头。先祖圣帝果然是最周到又悯人的,家道败落又恩宠的宫妃,自己做的活,多换些月钱糊口,正是甚好。想不到,此人竟是我。”
她顿了顿,捏着手帕迎着黑长的睫毛抹了抹,继而嗓音哑哑的道:“我自年幼记事之时,过的便是时常收益,自作自主的生活。这拿着月钱的生活,从来都是不懂的。今天突然变了这样,我才发觉这眼巴巴的指望着每月得那固定的几分银子的日子,不但贫苦还锥心哪!”
菱角几人对这话听不甚懂,亦不能理解。她们不大时便入了深宫,因在中宫当差,从无人能克扣她们的份例所得,之后孙绰虽然骤降,金银方面却是宽裕的,当时又秀观峰别宫,她们月份是一毫也不减的。回宫之后也没人来接管此事,仍是孙绰做主散月钱,更是毫无变化的。他们不曾蒙受一点银两损失,哪里懂得呢?菱角到底比旁人聪明些,听出几分端倪。她知道孙绰这从幼年叹起,非叹这月银少,而是叹自在争取,得其所得的日子结束了,日后要看人家脸色兴头的接钱,心中自然倍感凄苦。她上前福了一福,稳声说:“娘子心灵手巧,又耐心和善,连奴婢几个这样笨手笨脚都教的会。这尚宫局女官,最是看重各人才能,娘子断然不会止步于此。”
孙绰将手绢按在眉心处稳着,暗暗命自己不该再哭下去。她停了停,才松开道:“丫头,这女官哪一级不是一样的呢?尚宫局嫔妃任女官,自从六品五“华”而起,是凭借自身技艺,为宫中制物的。从五品是‘宁训’、‘静训’、‘光训’,便是以教导宫人为主。再至从四品充仪,主掌尚宫局六司中的一司;从三品修仪,主掌六司中二司之事;从二品的昭仪是掌三司之事。最高升至正二品贵仪娘娘,掌尚宫局全局……”
这话说罢,孙绰觉头晕目眩,自知方才动心太深,已然力竭。她长长呼气,算是歇了,心中明净些才继续道:“这女官一路上行,皆是标准极严苛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升上去呢?并且,这女官之职,行之越高越是接近**权力核心的,本朝以来,有贵仪娘娘之时少之又少,都是因为贵仪在位,即不需任何高位宫妃统六宫之事了。既然如此大权在握之位,宫中哪位娘娘是吃素的呢?谁又能放任你升上去?”
孙绰浅浅尝了一匙银耳羹,将碎软的银耳搁在舌上,温吞甘甜。她脸上仍是惨雾相聚,可双眸之中的光芒却复燃了。她再继续道:“内廷之中,人人都觉女官是奴仆。即便是宫嫔为女官,也因为要间接服侍他人,而被视为半主半仆似的存在。可从制度律例而言,却并不是,尚宫局女官更似‘内廷之臣’,与外臣一样,立功必得封赏。”
她这话说得却越来越有力,那“封赏”二字咬在唇内,势在必得一般。可是不消片刻,孙绰的表情便淡而柔了,她道:“内廷之中皆是清高的弱质女流,能立什么功呢?罢了……罢了……”
槟榔和水杏对望一眼,听着孙绰这样事无巨细的讲述,她们终于明白了些为何孙绰要流泪难过,之后的意思,因孙绰气丝悠长,百折千回的口吻,让丫头们不甚理解。菱角却是全全懂了,她家娘子虽流泪,将这世道析得透彻,难处摆在眼前,虽像山一般难以翻越,可是她并未放弃希望,她的野心从来只会深埋,不会消去!
菱角貌丑,心中一向却是腾腾的。孙绰有心,她力便更足。她倾身跪在一旁,激动地克制着道:“娘子不能说这泄气的话。娘子,即便为了小皇子……”
“你这野心十足的丫头!”孙绰低头闷喝了一句,“来日方长,若不能锦衣夜行,心机深藏,荣辱不惊,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菱角行礼道了声是。回想,这竟是头一次看到孙绰的斗志,流露在外的斗志,仿佛这“良华娘子”之位,是她长久等来的机会一样。菱角正兴奋,却听孙绰搁下小盅,郁郁道:“我怎样,终归是无所谓的。只是天青俸禄甚少,家中艰难,让我不能放心。”
菱角抬头道:“娘子,下回小公子与苏大人请脉之时,多赏小公子些锞子元宝,不就是了?”
孙绰摇头,坚定道:“不能。我已将天青重托给苏大人,也说了他若得赏赐必然全数交给苏大人处置料理。苏大人应下了,便是份责任。若是我赏下的,苏大人必然明白咱们的意思,那银钱就不管苏大人乐意与否,都要全数给天青。这样却是挑拨了他们师徒亲密,断然不能。天青年纪小,我家中母亲又不能时时贴身教导,他需要个老师对他全心全意,让他成长。”
说到孙天青,水杏倒是能听懂了,她进了一步,想了想道:“娘子,再不然,咱们托了明公公捎带些银子出去?”
孙绰柳眉一挑,马上道:“不可。你这主意虽快,可这‘药’太猛,咱们撑不住。若有人存心找茬,这夹藏私带的罪名就落实了。这法子虽然平常可见,咱们不能行。谁又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紫云宫呢?”
水杏吐了吐舌头,只觉得自己考虑的确不周。孙绰撑着太阳穴,觉得眉心有些痛。她想了半晌,仿佛心中有数,又仿佛怅然若失。最终,她抬头道:“咱们宫里不赏银子,这规矩坐下去,与谁都不能改。苏太医那边,水杏,待个节日,你挑上几匹上好的绫罗缎子,多多挑上些,叫人混在送礼的人中给苏大人送去。天青上回说苏大人衣裳都少些,咱们给些实用的,更显得细致,又不引人注意。”
水杏忙应下了,与一旁的槟榔赶忙翻起黄历看节气。孙绰长舒了一口气,周身之感却回来几分中宫为后时的自信和底气,她望向窗外,暗暗想更有力,更重要的事情,还是要等君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