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寒，就好像提醒人们，冬天才刚刚冒了个头，距春暖花开，流萤飞鸟的时节还差得远呢。内廷外朝中皆有一股萧杀之气，又好像是人自作多情，对冷酷的冬天抱以恶劣的期待似的。那些享福之人依旧端坐祈福，只是苦了当值服侍的人，虽说四季轮转皆有难处，可这冬季需要水热升温之物骤然增多，无形中便多了不少烟熏火燎之气，严冷的户外，燥暖的室内，没来由的让人恼。
这一日，孙绰仍是早起，依旧吩咐菱角给她梳个高髻，又点了一支并蒂莲金钗，之外再取几支成色各异大小不同的珍珠簪做缀，显得清雅又干练。她自日日去尚宫局，每日多是暗沉之色长衫厚裙，今日并不例外打扮。水杏推着穿衣镜过来，她前后望了一望，捧了捧自己的脸颊，道：“我怎么觉得这两日像吹气似的胖起来了呢？”
再斟酌着瞧，好像又不曾。她追问丫头们，这些女孩日日起坐一处，天天上来服侍，哪里瞧得出细微的变化，菱角说似是有些，水杏又说没有，槟榔倒是和孙绰的想法吻合，这会儿说好像有些丰腴，一个转身又赶忙否了。孙绰只得笑笑，将这话题揭了过去，如今已经快满四个月了，正是将要显怀的时候。水杏取了斗篷来，在后为她理着，孙绰道：“等你闲了，将咱们的宫制紫姜包一盒，到万欣宫给明公公送去。”
水杏迟疑了一下，问道：“娘子，明公公多帮衬着娘子。只送些吃的用的，怕是太寒酸了些？”
菱角道：“明公公多帮助咱们娘子，又不是为了多赚金银。娘子是最周到不过的了，明公公每日事务烦劳，许就不得闲养生的，送些紫姜正是好呢。”
孙绰扑哧一笑，道：“你这回倒是明白了。水杏儿，你只管送去。记着算这些时间，不要挑人多的时候去，也不能趁没人的时候，最好挑个空当，不要引人注意才是。你去了，只说是我给的。说完了，略站一站，瞧他说什么。若是说了，你就认真记得，若是不曾说，你就转身回来。记得了？”
水杏喃喃复述了一遍，孙绰点了头。此时已是穿戴周全，该出门的时候了。孙绰从卧室里步出，曦光在明间中洒了一地，明亮却还是有些怯怯似的。孙绰边走边吩咐道：“再过几日有小节，各宫娘娘，娘子们未给咱们东西的，都不理她们。先送了咱们礼的，你们姐妹就依照着规格，比着咱们紫云宫哪些东西又闲着无用，拟出个单子来，待我午后回来再看看。唐娘娘那头，你们也斟酌着写来！”
水杏和槟榔在后头屈膝行礼应了声是。菱角扶着孙绰的出了门来，太监们身后列着队，整齐地跟着。孙绰在晨光中眯着一双明眸，有些美人倦怠的意思，别是一番感性之姿。孙绰想了想，向菱角道：“我瞧着文旦又病了似的？每日服侍我来尚宫局，便你，水杏，槟榔三人轮着吧。文旦身子太弱，再扑了冷风……别是我当这个差事，反折进去一个人去，得不偿失啊！”
菱角亦是有几分忧，仍是笑道：“谢娘子体谅着她。奴婢们昨天也商量着让她多歇歇。以前在秀观峰别宫，她病那一场拖拖拉拉的好长一阵子，后来好了再有个冷热交替，她就耐不住。还有，娘子看文旦那孩子表面儿上是文弱又腼腆的，可奴婢掂量着，她心里也算是个拔尖要强的。”
孙绰一挑眉，菱角方看着她的眼色继续道：“她那时且病着。娘子给奴婢们分了差事，又教导方法的，她便有些不甘。这几日，娘子连连夸她手巧，绣得精致。她便心里使了好大的劲儿，奴婢夜里起身，都看她在灯下绣呢。”
孙绰听了这话，皱了皱眉，道：“她不该这样。身体本来就虚弱，夜里灯下做活儿最熬人的。这样哪养得好身体，可不是动不动就病一场的！菱角儿，你必要说说她，做针线绣东西，本来就是个乐事儿，难道我真指望着你们做活穿衣服不成？万万犯不着这样的。”
菱角福了福应了声“是”，再道：“娘子，这文旦心思却是重的，平日见她不多言多语，只是讷讷的，挺腼腆的。可如今看心里倒是个藏事儿的人，有什么都不跟大伙说。奴婢总觉得，该防着她些才好。”
孙绰想了想，缓缓摇摇头道：“各人的性格都是不同的。她兴许不爱说话，你们姐妹时间长了，也能看出些人品，说防不防的多了，反伤了情分。虽然宫里不待见咱们的人不少，横竖也到不了草木皆兵的时候。你多留心她，你们三个爱说话的姑娘，别冷落了文旦，你们多亲近亲近她，温暖温暖她，再看吧。”
菱角的双眼左右动了动，显然是听进去了。说话间，已经走出了很远，前方便是一处亭子，孙绰见了亭子，便觉腿酸，扶着菱角上去坐了一坐。菱角端了杯暖的清水，孙绰只摆了摆手，道：“不喝了，到尚宫局再喝吧。”
菱角便懂了，这路上的饮食虽然是自己宫中带出来的，可保不齐有不安分的人，自己栽在自己手上才是麻烦。而尚宫局不同，尚宫局提供饮食，若是出了任何问题，尚宫局可月兑不了干系，自然无人能下手。
小薛子趁着这时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藤子编的小东西来，双手呈给孙绰，嘴里小声而恭敬地道：“娘子吩咐奴才琢磨琢磨，那软轿和竹轿怎样歪了斜了都跌不着座上的人。奴才苦思了几天，想了这样个办法，先做出个小的样子，请娘子过目。”
孙绰将那小东西拿在手里，细细地把玩了几下，依稀还可看出，这最先编的确实是个小竹座，而上下左右竟是弯的藤条拱着，这些弧线笼子一样罩在竹座上，像个婴儿玩的镂空铃铛球似的。孙绰拿在手里，在石桌上颠了一下，那根根圆弧藤子把个竹座弄成个不倒翁，果然是不会跌倒的。
这便是孙绰心机之处，成了女官，每日都要去尚宫局。这路虽不远，可是天日益冷了，她自己的身子也越来越重，总会要坐轿的。孙绰觉得自己怀孕后有些疑神疑鬼，总怕孩子出阁危险，一说坐轿，她必然想到谁出手一动，那轿子一跌，他们娘儿俩都可能出事。她早就吩咐下手巧的小薛子，让他想个主意，做出个跌不了人的轿子。
这会儿，便是小薛子研究成了。孙绰欢快一笑，带着赞美的口吻说道：“你果然手巧脑子快，我没看错你。只是，这个圆滚滚的，不能跌下来，可是你上下，东西南北四方都是拱着的，人要怎么上去坐呢？”
小薛子眨巴眨巴眼睛，显然没想过，只想着如何减震保平稳了。
孙绰在手里又颠了几下，还是微微笑道：“另外，这个若是做大了，必然招摇得很。你再回头想想吧。呵，不过，你这小东西编的实在好看又精巧的，我拿着玩了竟不想还给你了。”
小薛子本有几分失望，觉得自己费力了半天，孙娘子就这样句句都说到点子上的给否了。可是她此刻又夸他做的好，爱不释手的，这又让还是孩子的小太监振作了不少。孙绰恰到好处道：“我便留着把玩了，你再想着。”
这孩子除了眼睛亮亮的俯身答是，还能说什么呢。孙绰让菱角把那小东西收了，起身再向尚宫局去。
徐尚宫已经到了，她虽然地位高，是尚宫局的头儿。可是宫闱倾轧了这么些年，凭她怎样能干也不好攀升。当时她虽算是尚宫局里琼贵妃用着称手的人，可也不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大提点她。而如今，新帝登基，君铎一怒之下把与琼贵太妃交好亲近的宫人全全命皇后收拾了，徐尚宫那是低头做事，小心做人，竟躲了过去。后来，皇后落了马，杜娘娘的万般好话喂给皇上，这琼贵太妃“先帝太妃中最尊贵之人”的威风又起来些，又还记着徐尚宫，这才提拔了她，让她仔仔细细帮着杜娘娘。
杜娘娘待她的确不薄，赏银十分丰富，只是杜娘娘年纪轻脾气大得很，时常火爆脾气让人怕。不过徐尚宫也不多求，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绰到尚宫局任女官，算是杜娘娘一早谋划出来的，全套的想法皆备。孙绰前几日一来，徐尚宫早已经备下了一副大图样给她，又假作关怀地帮孙绰分了每日要绣制的多少，孙绰敛着眉应了，她的心才搁下。她是有经验的，孙绰今日是身轻体健，虽然带着孩子，却并不甚负担，这些每日绣量是不大的。再过几个月，她便弯不下要去，再浮肿难受也是必然的，而且孙娘子这人实在讲信用，到时候肯定要逞能，到时候出了事，谁也怪不得。
若说怕不怕那么大月份的孩子没了皇上追究与否。徐尚宫还是有些怕的，只是她也安心，如今杜娘娘位列中宫只是个时间问题，她统摄六宫之事，此计划首尾皆是她与什么人谋划的，必有收场的能耐。徐尚宫也就只是心底存着一丝不安，心神却是稳稳的。可是每次孙绰来了，她都有些彷徨，除了想着这计划恶劣之处，也隐隐觉有些对不起这位昔日的皇后娘娘，温婉明理的良华娘子。
只是这内宫之中，谁又凭着良心放过了谁呢？也罢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