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午后,快近傍晚之时,孙绰才出了以尚宫局为名的建筑群大门。她回头望望,近在咫尺的两座三进院宫殿,像一块石碑一样,每个属于它的人或物都被牢牢地刻在它的上面,永远都不能抹去。她扶着菱角的手腕,风拂柳似的盈盈而行,不卑不亢的赭色衣裙更显出特立独行的力量。
尚宫局中设六司,每个司算是有一座宫院,它包含了正殿,东西配殿和极其狭小,但仍存在的中庭。这六座院落互通而彼此独立,宫人几乎不必走动,需走动之事都有特有的跑腿宫女来做。所以孙绰每日清晨而来,都仿佛入了一栋森严的学堂,除了埋头苦读,再无事可做。她最初不曾适应,然而几天后竟有些庆幸,原本只觉得紫云宫小而冷清,无趣之极莫过如此。可是,在尚宫局行事一天,再回到紫云宫,那地龙烧的暖暖的,四个丫鬟并小太监们皆是年纪小,各个的聪明可爱;衣裳又可挑拣舒适的来穿,头发随意挽起便可了,这些细枝末节,让紫云宫充满了家的感觉。浑浑噩噩中有一落脚的地方,何其幸也!
正如现在,她跨进紫云宫的东厢,坐在坐榻上,摆了个大靠垫靠着,脚下换了轻巧柔软的绣鞋,脚炉在侧竟生生地逼退了一路的寒气。孙绰深知目前境况不佳,所以必要在生活上知足常乐,善于发现好的,才不会把自己堵死,那些她想不通的问题,问了会惹事的问题就一路往脑后丢个干净,日后再说。现在,此时,这一瞬,她得舒舒服服的,起码是尽可能的。
水杏捧了茶来与孙绰漱口,槟榔拨成了手炉托着与孙绰放在怀中。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待菱角换了衣裳复进来,孙绰已歇了口气。她微微笑着随意问道:“水杏?”
水杏福了一福,越发显得俊眼修眉的好看又有几分英气更显娇蛮。她咧唇笑道:“奴婢去了万欣宫,因娘子的吩咐,奴婢不敢贸然去。只放慢了脚步瞧着些,明公公却看见了,奴婢照娘子教的话说了,明公公收了紫姜。”
孙绰向后靠了靠,只觉得小月复有几分窝人似的。她道:“之后呢?”
“明公公说,只因再过两月便是年了,要提早准备着,他忙了些。再者皇上有命要彻查万欣宫侯才人殁了一事,每日都有传唤,他走不开,不能经常与娘子请安了。请娘子担待着些。”水杏想了想,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是否有遗漏,继而道,“明公公还说谢过娘子送的紫姜。然后,又说,以后几日恐怕也不得闲,交给奴婢了几套碗和碟子并汤匙筷子,说是份例里原本差的,现在补上。”
孙绰随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将水杏这番话也理了一理,明有金这话虽平常倒是很说出了些信息,这要过年了,万欣宫该是腾出来了,宫嫔该晋封分宫,各得稳定住所。他这主管之位也该撤了另派差事才对,他说他忙着,就是这万欣宫中各人竟是继续住着。这便是大大的不合常理。这**中一无中宫皇后主持,二无太后左右,摄六宫事的宫妃只有提出建议的权力,允不允在皇上。
孙绰知道,杜娘娘肯定不会给人明着就来个玩忽职守的渎职之过,那么,这不分宫的意思就在皇上了?
孙绰心中稍有轻松,毕竟,她心中有那小小的一个部分,希望那些女人最好永远悬着,担惊受怕的才好。
而明有金这话的后半句,说的是侯才人的事,这前后算算,从一番流产彻查将孙绰挪到紫云宫,到如今,一个月有余了,竟还在彻查,还“日日传唤”主管太监?这自然是有蹊跷的。
孙绰点着眉头回想,当日一番烟火下的长叹,虽然她并未从莲兄口中听到那“一切都是个局”或者“一切都是个误会”的理想答案,可还是有些建树的。她记得皇上当时算是赞同她所言有人谋求皇长子之位,痛下杀手。本以为宫中始终毫无动静,是皇上放任着过去了。今日听了这话……她不甚明白。
至于那碗碟,孙绰叫拿来细细瞧了瞧,碗和碟子汤匙并无任何异常,是给奴才们的份例之物。官窑的物件,浅淡的颜色,乌木的筷子上没有试毒的镶银,都是常见之物。孙绰望了一会儿,心下有个模糊的意思,却不敢肯定。她只是将菱角叫到身边来,附耳嘱咐她:“你这两天将你们平时喝水的柜子收拾出来,大敞着窗放上几天,换掉糖茶之物和水具。”
孙绰虽然附耳之言,音量倒是不小,槟榔在最远都听的清楚,和水杏交换了一个眼神。菱角只点头,心里记下。孙绰想了想再道:“那喝水的小间,就不必关窗关门,你们若是想喝些什么,都去小厨房找林嬷嬷去要。菱角,你找出我旧年看着有趣攒的那些小银镯子和坠子,就赏给你姐妹们和小薛子他们并林嬷嬷。你们必要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切记切记。”
孙绰直觉得明有金让水杏捧东西回来,不单纯是为了省下一趟人员跑腿,而他真正要说些什么。孙绰当真是不能猜透,只得以自己平常行事,反推恶人行为。她撑着太阳穴想,若是自己,定然要除去敌人身边的左右手啦,心月复啦,方好下手做事。这硬要制造一个补缺,下毒倒是很方便快捷。所以,她下意识要保护紫云宫里这些下人们,这些跟她朝夕相处,创造出家的下人们。
可是这个结论,让孙绰自己都不信服,这么笨又显而易见的法子,那些手辣女子不见得会使用。她叹了口气,眯了眯眼睛,实在想不出来这碗碟筷子的暗语到底是要说些什么。她靠在大暗红靠垫上,身上盖了湖蓝绫子软被在膝盖上,暖得昏昏欲睡。算了算了,她打个哈欠,往下挪了挪闭上眼睛,想起一样防着一样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