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一,万里晴空。正阳门之内的东江米巷之内,座落着承接了一庭院阳光的官署。官署大门三座,均向西而开,影壁色调沉着,立额的正朱色新漆一般端正耀眼,立额上三个墨色黑字:太医院,字迹穿凿入额,深浅虽运笔而边,太阳一射,流光溢彩如黑曜石般闪烁非常。
才过了正午,用过膳食的太医们都留在自己的地方午歇,崔院判在南向大殿中望着伏羲,神农的铜像发愣,这原本他如鱼得水的太医院,最近越发觉得寒冬严酷,阴冷难熬。
而苏文龙膳后,命罗院判散些钱银与生徒中贫寒之人过年,又和其他部下闲谈了几句,才离了侧殿,往后头去。后殿再后的一排小屋,便是生徒们起坐歇息,料理功课之所。太医院并不像普通的学堂书院,是少年人并青年人的天下。太医院中生徒太多是功名不成的文人改行入了此行,不见年轻人的稚气与良心,却见许多铜臭和市侩。苏文龙一路快步而行,在最北的小间门外站住脚步,一掀门帘,只觉房中寒朔之气并不比户外减太多。孙天青坐在另一头的窗前,一本旧书摊在木桌上,看得出神。
孙天青未料想有人会来,他自入了太医院,便苦心钻研,不太和同学之人打交道,许多人道他罪臣之子,更性子孤冷高傲,亦不太与他交往。这来人推门就进,着实下了他一跳。他一瞧是苏文龙,忙站起来,垂首立在一旁。苏文龙伸手翻了翻他未来得及收起来的书,却是一本妇人科的古籍,以孕妇生养为主。苏文龙摇摇头,转过身来,道:“我还当你是个明白孩子,原来这两天针法记不住,是心用在别的地方了。”
孙天青垂首站着,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连着几回,给姐姐请平安脉,姐姐总言各处不适,要么背麻,要么抽筋,心思也不如以往温稳,躁得浮现在脸上。孙天青担忧不已,只是苏老师反反复复说并无大碍,只命他写些养生去燥的方子来,可是姐姐并不见好。孙天青心急如焚,却不敢问老师,只私下里找陶太医要了本书来自己读着模索,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又被苏文龙逮个正着。
苏文龙在书案后坐下,严肃中搭着些无奈:“我知道你内心恐惧担忧;只是你年纪轻,潜力又好,不该胡乱担忧而废了自己前程。”
孙天青抿了抿嘴唇,不曾答话。苏文龙亦不用他答话,再道:“我冷眼观,你心细手巧,最是用针的好手,所以才让你熟悉默背针法效用,为日后做基础。你选了什么科,这是你要干一辈子的活,扪心自问,你真要选妇人科做根本么?你这般热衷,只怕只为了宁训娘子吧?”
孙天青猛地跪倒,低头含泪道:“学生着实忧心。学生不该荒废正业……”
苏文龙愈发恨铁不成钢地无奈苦笑:“你就那么信不过为师么?孙娘子目前之症候只是因孩子大了,对母体索取更多,一时有些支撑不足,并无大碍。你忧心什么?退一万步,孙娘子月复中胎儿,不论男女,皆是咱们景隆朝的第一个皇嗣。圣上将孙娘子与皇嗣给我负责,我敢心存歹意么?现今已有六个月有余,我伤了他们,不是自取灭亡?我是何必?”
孙天青俯下拜了一拜。苏文龙一探身将他拉起来,再道:“天青,我知道你经历比旁人多些,防人之心强些,只是不能拒人与千里之外,想谁都存着歹意害你。真如此,你的前程就没了。想想,你家中还能倚靠谁呢?你是出人头地的好,还是分散心思碌碌无为的好?”
孙天青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孙文龙缓和地笑了笑道:“我不瞒你了,孙娘子之所以觉通身不适。她只怕是劳累太过,心绪亦不甚畅快,咱们只能调着,好与不好,还是看她自己行事造化了。天青,你切记住,你自己强了才能帮着他人,不可本末倒置。”
紫云宫西厢的林品瑶若是听了苏文龙的话,必要感叹苏文龙竟是个神医,这诊断丝毫不差。林品瑶几乎每日在孙绰处坐上一个时辰上下,两人总有许多话可说,长日无趣皆能解。只是林品瑶每每去见孙绰,她不是在绣屏一侧捏针捻线,便是与尚宫局所来之人核对什么,有时只坐下饮茶闲谈,亦常有人被打发来问她些琐事。孙绰几乎是片刻不能得闲,而看她眉间眼中,亦有淡淡愁丝,却是面上欢笑,不曾谈起。
这位林才人每每相劝孙绰歇息,孙绰总莞尔一笑道:“忙些总是好的,不会多想。”
林品瑶并不知孙绰所愁什么,皇上大概十天半月会来紫云宫中坐上半日,多在东厢之中,入夜便会吩咐人将林品瑶打扮一新,软轿抬去侍寝,完全起了通房丫鬟的作用。在林品瑶看来,孙娘子所行之事均成而不乱,还有什么可想呢?
菱角多少知道些,皇上那日将下毒之事压下,已她家娘子对皇上的一片痴心真情,这回多半是苦了柔肠,但见孙绰日日忙于绣工,仍不免劝她歇息。孙绰这一日听得烦了,搁下针线道:“旁人不知也就罢了,偏偏你们这样。我身子越来越重,徐尚宫写的那计划,现在还能勉强应付,再过一个月,恐怕就一针也绣不得了。日后追究,这就是一桩官司!”
菱角一愣,娘子升了从五品宁训后,虽然还忙着绣图,却不像为从六品良华那样是唯一的主题,现在娘子又算得上是闲了,又说得这样厉害。菱角弱道:“娘子身子重了,是孕育皇嗣有功,谁又敢追究娘子?”
孙绰叹声一笑:“孩子有了自然不会,只是怕日后翻帐,咱们要是能成了这个,何必留下个把柄给人家预备着?”
说着,孙绰不由自主地撑了撑酸胀的腰肢,和已经硬麻的脊背。菱角忙上前来揉着,孙绰闭目道:“菱角,咱们若想翻身往上走,没有后台可靠。皇上既近又远,难以靠实。咱们要攀,就要有个能靠,咱们能靠的只是宫中制度和规矩了。这东西虽然很多人看不见,不在乎,可它仍是存在的,而且很难驳倒的。若想让这规则当成咱们的武器,咱们就不能违反一丁点。我当日与尚宫局说了哪天成,就要哪天成。咱们走的端正,将来,就能将那不端正的踢下去。”
菱角听懂了,垂眼琢磨了几句,方点点头。孙绰一扬声叫槟榔进来,吩咐道:“你且再去一回尚宫局,只说我过去不方便了,绣品进度也不太记得了,请徐尚宫再誊一份来拿到紫云宫来,你收着。你要看仔细,那誊的与原稿要分毫不差,拿回来就收好,一定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