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丛生,枯枝斜插的湖面上四处是杂乱的波纹,彼此相连干扰繁琐不堪。往往不知何处突然一块巨石突兀落下,砸起滚滚涟漪如长浪一般,荡开几圈,湖面便似镜面安宁,他物都屏气凝神,不敢造次了。
这样的描述像极了紫云宫现在的情形,而孙绰那句话就是那块突然而来的巨石。她的嗓音柔和而疑惑,怯生生的不能肯定,在某些人耳内却像是惊天炸雷一般的强音。琼贵太妃攥住了护甲,杜循妃脸色发白,江婕妤向后退了一小步。
君铎眼睛蓦地一亮,一步夺上前,将孙绰打横抱在怀里。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臂膀,迎面而来的气息,混杂着自身的恐惧和兴奋,让孙绰有种窒息似的眩晕感。她不由自主地遵从了自己的习惯,双臂攀住他的脖子,他一如既往的低下头来,薄唇若有似无地碰着她的唇角道:“别怕,有我呢。”
言罢,他抬起头来,眼神中桀骜的凌厉扫向愣在原地的众人,对为首的贵太妃冷冷道:“贵太妃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说完早些回去歇着。”
琼贵太妃蠕动了几下嘴唇,没说出话来。才闻讯而来的苏文龙在君铎一侧低声道:“皇上,产房已经妥当了,让娘子坐在椅子上,内侍抬过去便可。”
君铎一挑眉,轻声道:“朕这样不可以?”
苏文龙一愣,忙道:“可以,可以。”
君铎双臂把孙绰搂得更紧了些,转身欲走,冷言道:“该回去的都随太妃回去吧!”
杜循妃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真的毫无自知之明,月兑口道:“臣妾是统摄内廷之妃,应坐镇在此。”
君铎冷笑一声,抬脚边走,一边道:“说什么疯话!朕何曾给你这样的权力!婕妤江氏,将你循妃姐姐领回去,好生看着点她。”
话音落在青草丛中,紫云宫中庭仲春之风逆着太阳而来,孙绰听言不及思索,便倒抽一口冷气,在君铎的臂弯里猛地一挺,额上即刻现出细密的汗珠,唇上的血色亦消失了,只剩下淡薄的胭脂之红。
接产的嬷嬷之一迎了出来,望见这等景象,忙上前道:“皇上,娘子开始阵痛了。”
君铎加快了脚下健步,压住情不自禁地颤抖:“你别克制,只管在我身上使劲,我撑得住你。”
说着话,已经进了内室产房,孙绰卧在床上,任凭丫鬟替她擦拭额上细汗,换下才穿上不久的华服,阵痛渐渐地过去,她心有余悸地轻喘,只觉得自己肺部如风过穿堂一般,眼前金花四溅,脑海一片空白。
君铎亦是被期待和担忧冲得晕眩,怔怔站在床侧,一手捏着高卷的帐,一手拖住孙绰的右手不曾放开,甚至都不曾注意到。他望着她,胸中排山倒海似的激动,仿佛有太多话万马奔腾似的涌在喉头,却不能开言说上半句。
接产的嬷嬷有六个之多,取个“顺”的吉祥之意。这六个妇人本各就各位,却从未见过嫔妃生子,皇上杵在床侧不去,一时傻了眼,面面相觑。为首的嬷嬷跪下道:“产房乃血光之地,请皇上回避。”
君铎喃喃道:“血光又如何?”
“血光压运,恐不吉祥……”嬷嬷低声道。
菱角到底聪慧些,福下一礼道:“请皇上回避,嬷嬷们做事有规矩,皇上在内,她们有所顾忌,不能放开,对娘子不利呀!”
君铎犹豫了,他俯身单膝跪在床前,双手握住孙绰的手:“我走?”
孙绰被第一波凶恶袭来的剧痛震慑得双手冰冷,脑海中的话不经思索:“你要走就走……”
这话让君铎更加有余,几个嬷嬷又叩下头去:“请皇上回避。”
场面登时僵住,君铎知道自古规矩,恐怕数百年都不曾开过先河。只是他只觉得自己膝上仿佛千金坠地,肩上如磐石紧压,全然不能起身而去。
“你走。”孙绰清醒些,简短地改了口。哪想到才吐出这二字,又是一阵剧痛攀上腰身,脊梁像消失了一样不能支撑,瞬间溺入深海似的,她的泪第一次夺眶而出,胸内积压的真话如洪水发泄:“不!别走,我需要你!莲兄……我需要你,别走!”
一屋的奴才听的清清楚楚,无人不如雷劈一样定在原地。这是他们所认识的孙宁训么?只有君铎不同,他早已泪光闪闪,孙绰这话就像一丸强心定身的仙丹一样。他与她十指交握,另一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颤声道:“是。你别怕,我在,我在!我一步也不走!”
菱角抹了自己的泪,高声向嬷嬷们道:“还愣什么?还不服侍娘子?真龙天子在此,必得神明庇护!”
为首的嬷嬷到底见过些世面,定了定心神,爬起来将他人都指挥到自己的岗位上,朗声而清晰和蔼地大声向孙绰道:“娘子不必怕,已经开了一寸。娘子借着疼用力啊!”
君铎觉孙绰的手一股带着冷汗的气力将他的手腕向下压得狠了,自觉地给上一个托力,柔声安慰:“很快就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怕。”
剧痛让孙绰的理智魂飞魄散,她直品着那仿佛搅碎剥离的痛在她体内放肆地四处蔓延,一年中的委屈不甘和不解化作滚滚热浪,鬼魅一样附着着她。她侧过脸,望着君铎,模糊的视线里他焦急的神情不断地晃动,几乎看不清楚。她断续道:“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苦?”
最后那一声高高地拔尖儿,百折千回得让君铎的心像刺得千疮百孔一般痛,他恨自己,有根有据地恨他自己,愈发紧紧地握住孙绰的手,喉咙沙哑得一个字也讲不出。
孙绰脑中隆隆作响,一次再一次,越来越短的阵痛让她仿佛随时飞升天外,身体完全不听自己摆布。她一径泪如雨下,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那负心的爱人近在咫尺的脸孔,不断地质问:“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我……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是。”君铎的话高声地挣月兑了他喉咙的束缚,“我知道……你没有,你什么都没做错,我一直都知道……”
言中已泣不成声,眼前他二人紧握的双手那样剧烈地颤抖着,他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抖得厉害还是绰儿带动了他。他索性不再克制,尽可能多地将孙绰搂在他怀里,道:“是我错,是我一直做错……我一开始就错了……”
孙绰闭上眼睛,模索地捉着他的手,拼命地捏在手心里,最后一点气力拼命地爆发在身下。只听见一片接产嬷嬷松了一口气的欢呼声,便是天旋地转。
一瞬间,她被一声婴儿高亢的啼哭声惊醒过来,依旧是满鼻满口的血腥咸甜,君铎仍旧托抱这她的肩膀。地下有苍老的嬷嬷声音传来:“皇上大喜,孙娘子诞下皇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