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风,转瞬而过。皇长子得名的时候,孙绰虽还未出月子,却已能便利地行走。她每日伏在襁褓跟前,只觉得这个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出来,可却独立的小生命充满了神奇和温暖。她细细的看他,仿佛每天都一样,那么细腻,那么娇柔;又似乎每天都在成长,那成长让人觉得神圣,月兑离了俗世,只来自人本身的神圣。
君铎,出人意料的,日日前来。他常常是下了早朝便来,在紫云宫耽搁半个时辰上下,再折回两仪殿去见亲近大臣。那日孙绰与他的“谈判”奏效了,他二人开始不尴不尬地坐着闲谈,礼让而客气,闲谈儿子的事,闲谈读的诗书。两人身边围绕着清莹的气氛,像极了儿女初识时的试探和爱慕。君铎偶然会越过这条线,忽地牵孙绰的手,她淡淡而刻意的拨开,神色无异,却让君铎心头钝钝酸楚。孙绰不以为然,真的心如止水了似的。
这一日,礼部终于拟定了皇长子之名,在朝上宣布。君铎心情自然大好,连声赞“嘉洛”两字大气沉稳,皇家之风尽显又不失灵韵。趁着皇上少见的眉头舒展,唇边带笑,众大臣中不乏趁热打铁之人。许多平时琐事,君铎亦应了,朝上越发亲和喜庆。琼贵太妃之子静王亦不肯错过机会,躬身出列,为母亲请旨再上徽号。
君铎恬然道:“贵太妃身体康健,且已是内廷最尊贵之人,十七弟何必多此一举?多一两个字,反不能彰显太妃宽宏仁德。岂不是给后人话柄,说太妃跋扈夺势,不甘慈祥?”
这话言语清淡,巧巧地给驳了回去。静王脸上一阵青白,回头看了看当年他受父皇隆宠,位比太子之时,那些前呼后拥,对他万般恭敬赴汤蹈火的人们。只见他们各个低头,事不关己的样子。静王恨恨地回了队列之中,再递上一封折,请旨下朝后觐见皇兄。
君铎下了朝,匆匆换去了朝服,只着水碧攀龙罗袍,头上束紫荆通天冠,脚踏鳞纹御风履,一色春装伴着他那弥漫在眉间的欢快之情,愈发衬得他英俊不凡,不似想象中帝王那副死气沉沉的威严与令人作呕的心机溢于言表。他更像是从古书上翩翩走下的金玉公子,少年神仙。
他饮了半盏薄荷甘露,向袁时兴道:“去紫云宫。朕要亲口跟绰儿说这名字!”
袁时兴面露几分难色,躬身道:“静王下了朝就在两仪殿外跪着呢,皇上好歹见一见。不是老奴多嘴,皇上,千万不好也该搁在心里,让人见了兄弟不睦,留这口实又何必呢?”
君铎提唇一笑:“公公说的也是。”
静王是征和帝第十七子,生母琼贵妃,虽然他排名比君铎小了八位有余,年岁上却只差四岁。他母亲是极标致之人,他自然也不会生的面目可憎。他五官不如君铎那样分明深刻,他眉眼平顺,形态和谐,透出强君铎十倍有余的温雅。生人一见他,便觉此人十分善意,通身传达出一股饱读诗书的明理之风,好似一弯月下静溪。他封号中那个警告似的字眼“静”,安在他身上,反而成了最贴切的夸赞,而非最毛骨悚然的倾轧。
君铎在两仪殿中的南书房传他进来。他行了礼,仍不起身,再叩头道:“臣弟有一事求皇兄。臣弟母妃年迈,臣弟望皇兄恩准臣弟迎母妃至静王府颐养天年。”
君铎听他说完,不叫他起身来,只笑道:“贵太妃时常跟朕叨念,说十七弟你年幼糊涂,让朕多提携你,也多担待你。朕只道贵太妃是谦逊又护子。你今日说出这话来,朕才信了。”
静王又磕了一个头,道:“臣弟不懂。”
“不懂我提点你。”君铎的口吻渐渐有些不耐,“父皇宾天前下旨,尊贵太妃为内廷最尊之人,朕不能违抗先帝旨意,这是一则。二则,贵太妃贤淑慈祥,朕还承望着贵太妃为朕分忧,教养皇嗣,训诫嫔妃。十七弟你这般无力求情,是刻意跟朕,跟先帝作对么?”
这一字一句皆是纲常不容的大错,静王只得慌张磕头认错,竟不能抬起头了。
君铎再道:“大茂朝确有太妃出宫,在王府享儿孙绕膝之福,颐养天年的先例。可是,十七弟,你可曾知道,那是皇上内廷并不需要太妃,才赐福于下。如今景隆朝,后位空悬,内廷空虚,正是需贵太妃这样的长辈来助朕一臂之力。静王在这时提出此等要求,是自觉你的家世,比朕的hougong更重要了?”
静王更加惶恐,内衬衣衫皆已被汗水浸得湿透,不断地认错发誓绝无此心。自己只是年轻糊涂,思虑不周。君铎听够了他的连番忏悔,才笑道:“朕知道你只是朝中被朕驳回了颜面,有些不甘气馁,方来朕这里赌气撒娇罢了。十七弟啊,你我兄弟皆是不谙世事,想来这名分多一个少一个又怎样呢?朕的心,比什么都重要。你好生回去读书吧。”
说完后,君铎起身道:“赐静王午膳,午后可入宫伴贵太妃至晚膳后。”
在静王含着眼泪的谢恩声中,君铎大步出了两仪殿。竹凉轿已经备好,他轻行而去,紫云宫的天空,万里无云。
孙绰自可走动之日起,爱美之情比以往任何时候盛了许多,不知是儿子带来的冲击改变了母亲对自己的期待是缘由,还是孙绰与君铎那番长谈让她放开了心智,不再愁思中徘徊。君铎在靛星堂中搀起行礼的她,是一身蜜合色长身襦裙,月兑俗的宫中新制浅藕粉大翻领,佐领子同色束腰香罗带。然而,这般艳丽之色的衣裳却不掩她的风华,反而相得益彰令人咂舌。
君铎落座道:“今日礼部定下了咱们儿子的名字,‘嘉洛’二字。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孙绰婉约道:“皇子之名皆是皇家族谱,又合着礼部祈愿推导,必然是最合适的。”
君铎和气地笑了一声,道:“我不甚喜欢这名,只是碍于家法国法,不能任意。我心中最理想的,还是亲自给孩子起的名字,表我期待与爱护之心吧。想昔日,‘海蔚天青‘,这四字竟是怎样英气开阔,不拘一格的洒月兑自在啊!”
“海蔚天青”,这是孙绰兄长与弟弟的名字。孙绰闻言,愣了半晌不曾开口。君铎握着她的手道:“你昔日对我说,家人最重要,家人之间无私给予的感情能让人不惧生死。我不像你那么幸运,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真挚感情。”
孙绰抽出手腕来,用罗帕拭去眼中泪水,感言道:“父母养育,兄长珍爱,弟弟敬爱。想我这一世,再不得上天这般眷恋恩赐了吧……”
君铎不放弃地握着她的手,颤声道:“绰儿,如果我善待你的家人,你能不能再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