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句，在孙绰脑海中徘徊了一瞬。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相信宫中敢这样扬起头，这样直直望进他眼底的人几乎没有。她的视野中，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像静水中落入两滴玄墨，又不曾散开，悠悠然地荡着，让人无限担忧。
孙绰摇摇头。君铎无声地噎住，两片薄唇微微地张开了。
孙绰又摇摇头，才启齿道：“不。这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所在，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君铎不相信似的握住她的双肩，口吻中若有似无的大惊失色之声：“绰儿，我是说：如果我不伤害孙大人，不伤害海蔚哥哥。我们可不可以和好？”
孙绰的眼神明亮之余留下一丝冷酷：“没有这个假设。皇上，不能和好如初，是因为我不知道在诸多事由之后，要怎样才是恰当地面对你，对我们的感情该抱怎样的期许之心，该渴望什么层次的回报。这一切我都不明了，模不透，所以，我只能说为了保护我们的感情，只好先将它封存起来。你我或许一生都要停驻在这内宫之中，来日方长，如果我们都想通了以上的那些如何，再开封这段感情吧。”
君铎僵在那里，表情停滞着，他的手仍然握着孙绰的双肩，只是力度尽失，只是松松地扶着，像在找一个徒劳的支撑一样。孙绰低了低头，复抬头道：“至于我父兄……如果他们真的做了那些事，律法不容，我没有任何的资格说什么。莲兄，我们一路一同走了七年有余，我相信的良心，相信你对律法的坚持，相信你会给我父兄最合理最公平的对待。”
她柔柔地抬起纤纤玉手，抚在他的胸口上，隔着绫罗上精致而凹凸的刺绣，仍能感到他的心砰砰地跳动，与几年前无异。她再道：“我父兄有没有罪，应该得到怎样的待遇。你应该问你的心，而不是问我。不是这样么？”
君铎被问得哑口无言。她总是这样泾渭分明，他几乎都快忘了。他半带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松开了孙绰的肩膀，双手微微地汗湿有些滑腻。他道：“我懂了。绰儿，你一字一板地将我驳得再无力反击。我懂了，我到底伤透了你的心，也只有我自己能赢回来吧？此刻就算神仙下凡，你也是不允的？”
孙绰高傲地笑容在唇边一绽，道：“正是。”
君铎眨了眨眼睛，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一副不和你一般见识的架势去看嘉洛。婕妤晋封下来之后，君铎又另外下旨，孙氏婕妤孕育皇长子有功，特赐居紫云宫正殿居住，又保留靛星堂做书斋理事之所在。如今皇长子嘉洛的小床，就安置在紫云殿的西配殿之中。
孙绰微微一笑，扶着菱角的手亦跟了进来。嘉洛正醒着，女乃娘才喂了女乃，小家伙鼓鼓的脸颊吹弹可破，幼滑地闪着融融的微光一般。君铎信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女乃娘跪下道：“皇上万安。启禀皇上，皇子刚饮过女乃，还不曾拍，怕会呕女乃。”
孙绰淑慧地点了点头，欲接过孩子来。君铎却是流畅地转身一躲，朗声道：“只有你什么都摆的清楚，什么都搞得定么？”
说着君铎竟轻车熟路地捧着嘉洛竖立起来，趴在他那绣满了龙纹明珠的肩上，一手牢牢地圈住儿子，另一手只手指用力，轻如拂尘拍在嘉洛的背上。该是父子连心，嘉洛配合地打出一个悦耳的嗝来，君铎带着几分沾沾自喜的神情，逗弄躺在怀里的孩子：“儿子，你往后千万别招惹女人，尤其是你娘。”
孙绰面上好气又好笑，心里却引来几许硬生生的痛楚，这样和谐慈爱的情景啊！若是没有先前那些林林总总，自己该是多么坦然地欢笑和享受幸福啊！
这种隔阂似的钝痛只是一念闪过，孙绰伸手将荡在耳畔的一丝秀发别在耳后，取下手上的透翠戒指，抚模儿子的脸颊，又仰头望了望君铎的脸，再模一模儿子一出生就带来的高鼻梁，俏皮里夹着哀怨：“这么像你……”
君铎明快地一笑，哑哑的嗓音十分温暖，他低头与孙绰额头相碰。
这一情一景，帝王家千年难见的和睦安宁，竟是文人画家亦不能诉尽的温柔。
不足二更，孙绰亦更了睡服。月子中有讲究，君铎晚膳后便去了，招了林品瑶在承恩殿侍寝。孙绰如墨长流的黑发摊开，尚宫局派遣来服侍的医药女官用不同的梳子一缕一缕地疏通按摩，揉进每日不同的花露之精华。菱角用上好的丝棉浸了香膏拧出的油，为孙绰卸去面上薄薄的粉黛和唇上的淡淡胭脂。孙绰只管坐着闭目，神情安详空旷，像是画上的美人般静止。
不多时女官退了下去，菱角方开口问：“娘子……奴婢不该问，又实在忍不住……今日皇上明明已经松了口，说能为娘子家里老爷与公子月兑罪……娘子为何不应下呢？”
孙绰轻轻叹了一声，荣辱不惊地道：“哪里那么简单呢？君心难测啊。朝前的事情，本不该内廷多言。难道我要落个吹枕边风的口实么？也许皇上只是来探我，以情威胁皇帝，为父兄月兑罪争权，这不就是戏里的奸妃么？”
菱角愣住了，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孙绰惆怅地一笑：“想想戏里那奸妃认下了，张口祈求。得了个什么结果呢？我怎能自己往这明摆着的网里投？”
话音落了，一时主仆都不曾再说话。槟榔端了清水进来，给孙绰最后一层洗脸，菱角亲手拧了手帕来，一边道：“皇上前两回在紫云宫发了火，呵斥了娘子。奴婢一直忧心，娘子心太实，有万般本事却不会提防，不能哪个看透内廷变数……娘子刚刚一番话，奴婢才放心了。娘子所想，奴婢万份不及。”
孙绰暗淡地勾了勾唇角，终不成笑意。她望着槟榔捧着的木胎银盆，盆底浮刻着独具匠心的喜鹊登梅图，被水波晃得看的不甚真切。一时倒了水进另一盆，那图便一笔一划，一刀一痕都望的清清楚楚了。
孙绰躺了下来，闭眼仍回想那盆中雕图，明摆在那里的事实，隔了一层水便不能看清了，只是将那水倒出别处存放，就什么都见了。她闭上眼睛，映射在自己身上，那水不就是她对莲兄的真情么？如今她将这真情封起，心中他处安置，便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应对自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