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就像晴天劈下一道灭人的闪电,这世间最尊贵的禁城一角紫云宫被劈入万丈海底。孙绰之感正是如此,只觉得自己被浸入没顶的深水中,周遭景象沐浴着日光却全然模糊不能看清一物,自己的口鼻就像被掩住一般窒息着,脑海中沉甸甸的痛着一片空白。
她的儿子被人带走了。什么人能这样干净地带走他?这内廷之中,我还能抢回来我的孩子么?以后没有儿子的生活,我要怎么活下去?我有一天要扫平禁宫,杀了你们所有人!孙绰的脑中迅速地盘旋着绝望而不相干的念头,她像被下了定身邪咒那样怔怔站在紫云宫中庭,那棵如火似焰的石榴花下,金冠闪耀,华服冰人。
林品瑶一直焦急地坐在紫云殿前的游廊上,见孙绰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提着裙子跑上前来,她那机灵的女圭女圭脸上胆怯又焦急,上前抓住孙绰的胳膊,还含着哭腔道:“武公公拿了玉牌,说皇上旨意,皇长子今后由贵太妃抚养……”
“贵太妃?”孙绰失声地问。
林品瑶点点头,手指上越发用力,握得孙绰的小臂上一阵阵的刺痛。林凝华抹了腮边的眼泪:“绰姐姐,我拦不住啊!武公公还让姐姐礼毕回来,去端宁宫谢恩……我求他们等一个时辰,绰姐姐……”
“你不该求他们……”孙绰的口吻像三九天的玄冰一般冷漠而绝望,“不怪你……”
林品瑶见孙绰神情都变了,全无往日不惧不恐的样子,也并不大哭大悲,只是一脸霜冰,整个人都僵硬着。林品瑶越发害怕,一边抽抽噎噎,一边用尽全力扶着孙绰进了紫云殿中坐下。孙绰仍是觉得自己被按在水里,仿佛快淹死了。
她心底明白眼前的局面,她的儿子被人抱走了,古书中那些历朝历代的内廷故事从她脑海中像大群的飞鸽一样略过,她知道,她无能为力去变化这件事,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不能承受的痛苦在她眼前,顺理成章地发生着。她吓住了,吓得被冻住一般,全身的气力都凝住而化作水雾,离她而去了。
林品瑶还在侧不停地帮她顺气,一边商量着:“姐姐,你哭一哭,说点什么,骂几句也好啊!姐姐!绰姐姐!”
就在这孙绰伤痛得魂飞天外,林品瑶颤声劝说的时候,小薛子一声高奏:“皇上驾到!”
林品瑶赶忙空手抹自己脸上的泪,使劲地拉孙绰的手,语无伦次地充满不切实际的希望:“绰姐姐,皇上来了,姐姐你别这样,说不定还有转机啊……姐姐,你快起来,我们求求皇上!”
孙绰只坐着不动,待君铎前一步跨进紫云宫门槛,孙绰那被抽去的气力突然间充盈全身,她亦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劲头猛地跳了起来,甩来林品瑶一直扶着她的手,。她大步流星地两步奔到君铎面前,抡圆了右臂,狠狠一巴掌招呼在他左脸颊上,那一声轻响过后,合宫上下,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半晌,孙绰才哭出声来,她的嘴唇哆嗦着怒叱:“你怎么敢这样对我!”
君铎被打懵,良久缓不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握住孙绰的手腕,却不明所以。眼前孙绰仍是大典时候的正五品婕妤金冠,肩上的金珠翠玉甲亦是领口系得丝毫不乱,显然还没换过衣裳,她的脸色呈现出骇人的惨白,眉拧做一根直线,饱满的下唇上胭脂通红却现出两个深深的牙印,嘴唇已经破了皮,冒着暗色的血珠。她的盛妆还在,只是污浊与神情让她像尊凄美的厉鬼。
再看紫云宫众人,林品瑶鬓发凌乱,步摇上气不接下气地在耳边晃个不停,孙绰的丫鬟们一个个眼眶通红,肿的像桃子一样。这紫云殿仿佛遭到了一场劫难,把众人的三魂七魄都吓退了。
孙绰双手颤抖,狠狠地挣月兑了君铎的手,反手握住君铎的小臂,拼命地摇他,泣不成声地指责:“你就是要逼死我么?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林品瑶才缓过神来,瞬间失去重心地扑通跪倒,慌张地磕头道:“皇上恕罪!绰姐姐爱子心切,皇上恕罪!”
她说着一手在暗地里拉孙绰的裙角。孙绰哪里理她,本来那一股麻木的剧痛此时化去了冰冻,烈火一样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几欲睚眦滴血,一字一顿道:“皇上,你堂堂一国之君,这样伤害逼迫一个弱女子,不觉得羞耻么?”
君铎从没见过她这样深悲欲癫,听她字字泣血,回顾这一年遭遇,他只觉内疚无比,心中如刀挫重锤。他不敢贸然碰她,生怕将她伤得更重,只轻柔地去牵孙绰的手,将她搂在怀里,听她终于释放出来的哭音,尽量暖着她冰冷的双手。
袁时兴本随着君铎前来,他从小看大的皇帝陛下今日心情大好,大典礼毕,回飞霜殿换了便装就喜滋滋地向紫云宫来。来了紫云宫,这阵势连他这样身经百战的老人都吓着了,合宫上下愁云惨雾,更不用提孙婕妤一巴掌扇上九五至尊。他赶忙观察四周,只不见服侍皇子的人露面,他抬脚出去问了小太监,才知道事情原委,深深叹了一声。此时他才回来,附耳于君铎道:“贵太妃把皇长子带走了。”
君铎登时火起,他扶着孙绰站稳,厉声向林品瑶道:“扶你婕妤姐姐进去换身衣裳,端庄些!”
孙绰又是痛又是哭得头昏脑胀,又气又急:“你此刻嫌我不端庄!你只管找那端庄的去!将我撵走了最清净!”
林品瑶不敢大声,只小声哄着孙绰。君铎目光如剑刺在菱角眼睛上:“没用的奴才!还不服侍去!”
言罢,他又转目道:“大典时候紫云宫留守的丫鬟都有谁?”
孙绰被簇拥着进了内室,菱角儿听了君铎的话,到底旁观者清,醒悟了几分,忙忙帮孙绰卸下金冠,一面抚慰道:“娘子,奴婢看不像是皇上的意思……娘子别慌,才出了月子,别坏了身子啊。”
林品瑶在侧也道:“菱角说的是,姐姐,兴许有变化……”
外间里,文旦和槟榔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把上午贵太妃的人如何来,武公公如何代表了皇上,带走了小皇子并一众服侍的人和器物。君铎越听越怒,想不到那日那老女人故作可怜,想要儿孙绕膝,竟做这这样恶毒的打算!君铎恨得牙根痒得钻心,不禁一拍手边的珐琅檀木桌,一边喝道:“朕留着他们狗命,竟然下作至此!”
说完,他起身长驱直入内室之中,孙绰已勉勉强强的换了便装,脸色苍白,唇上几乎没了血色,愈发惹人怜惜内疚。君铎按她坐在妆台前,向林品瑶道:“给你姐姐化个艳些的妆。菱角,把最大的凤钗取来!”
孙绰只低头并不看他,眼中落泪以至于此时倍感酸涩,她不敢抬头,不敢奢望。菱角麻利地取来一支七尾展翅衔珠金凤步摇,君铎亲手接过,翻看了一下,抿了嘴唇,再亲手紧紧插在孙绰发髻之中,捉起她的双手,对上她怯生生的目光,喉头带着几分只有自己能察觉的哽咽。君铎道:“朕陪你去把孩子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