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坐了,听了孙绰问话并不急于回答。这丫鬟偏头想了半晌,方得了个头绪,刚要说又见孙绰长发蜷卷在纱被夹层里,忙起身来替她理好。孙绰望着她犹豫不决,叹了口气:“莫非是不该的事儿太多,你都不能说了?”
菱角认真地摇摇头,道:“奴婢平日身子很好,不大看病吃药。娘子问起,只得回想回想帮着水杏文旦她们那会儿。娘子问不妥的……奴婢思来想去,好像奴婢们看病,也没有个章程法例的,就是那样子,就……不知道怎么说与娘子了。”
孙绰心中一暗,才觉莲兄果然扔给她一块烫手的山芋。说来,若是有法有例的,只是被蒙蔽了违反了,只要重申,再杀鸡儆猴拿人做法,事情便成了一半。可是若是全无章法,便无从下手,让人焦急。如同一片草甸,虽然肥沃可已经被野牛野马啃吃惯了,突然要将其改做良田,还指望着高产养人,这改换门庭何其艰难哪!既然如此,那当务之急,只有先按上栅栏,订个秩序吧!孙绰示意菱角将往日的看病抓药的前后说给她听,不管对错,只求常用。
菱角打起扇子来,微风一阵阵抚着孙绰的面颊,引来朦朦胧胧的睡意。孙绰几欲合目,菱角才道:“奴婢们看病,都是太医院的生徒给瞧。多数都是跟着哪位娘娘,娘子,趁太医来诊视的时候,请生徒过去看,生徒开了方子盖上小印,再去尚食司掌药姑姑处取药。大概便是如此了。”
如此过程,孙绰在心中跟随她脆生生的回禀过了一遍,这约定俗成的规矩,却也并不乱。于是孙绰启口问道:“咱们这里,也是这样,可还好?”
菱角俏皮一笑:“奴婢们托了娘子的福分。回了宫后,奴婢们都好了一阵子,最近中暑着凉都是孙公子给瞧的,熬些汤水就好了。只是去掌药那里取药材,要偶尔花上些铜子儿,要不姑姑们就拿些不好的搪塞。哪天槟榔又不小心说给小公子知道,最近公子也多开些食疗方子,一样是好的。”
夸奖孙天青的话,孙绰不甚留心听,那日听人说起“小孙太医”的绰号,她已偷偷骄傲得笑了足足几日。但是闻菱角所言,掌药姑姑那里有所克扣,她便留意了起来:“只是取药的姑姑克扣银钱?那些生徒本身呢?是白看的?”
这话菱角倒是果真不知,她极少病倒,偶尔那么一两回亦只是按着大家的法子行事,现在记忆最深的只有孙天青。而孙天青十分心疼姐姐与外甥,为了他们母子,他对这些服侍的宫人态度近乎尊敬,永远是和颜悦色有求必应,连给他块芙蓉糕做酬都不肯要。菱角思了半晌,还是不好意思地推辞:“娘子,奴婢实在不知。不如唤林嬷嬷来问问?”
虽然自己没说出什么,这提议却是不错。孙绰心中想想,这林嬷嬷是宫中老人,经过许多,又是跟着孙绰才得了体面,那最底层的艰难与活法,想必最是知道,立刻便命菱角去唤她来。
不多时林嬷嬷就到了,跪下磕了个头,笑眯眯地站起来。她一身栗子红夏装,头上挽个利落的髻,插着一柄孙绰赏赐的玉簪,整个人看起来轻快爽利,有些威严又不盛气凌人。林嬷嬷喜气洋洋道:“娘子放心,皇长子样样都好。奴婢们天天不错眼珠儿地瞧着。”
孙绰淡淡微笑道:“你若是做不来这些,我哪里会让你去照料。今日叫你不是这事,菱角,让嬷嬷坐吧。”
这林嬷嬷最初皇后出宫祈福处小厨房中择菜的,再低贱不过。孙绰失势拢人,将她提拔了起来,随后又随着孙绰扶摇直上,如今成了皇长子身边的监督嬷嬷,这简直是麻雀变金鸡的体面呀!自此,她早打定了主意为孙绰尽忠,此时孙绰赏她坐,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听孙绰问出平日里她们如何求医问药。林嬷嬷自掬了一把辛酸泪,就打开话匣子道:“娘子可是问对人了。菱角姑娘她们多大的福分,哪里知道这些险恶呢?娘子,奴婢奴才们看病,是那起太医院生徒给瞧。可那生徒们也不一样!有些医术高,把把脉,吃了药就好。有的生徒,就没什么用了,不过是巴结师父之人,横竖都看不好。让奴婢们白白花了许多钱,娘子,您大恩德关照奴婢们,您说奴婢们攒些银钱容易么?”
说着她竟拿起崭新崭新的手绢来抹泪。菱角嗔怪道:“嬷嬷,娘子让你说说看病,扯到哪去了?”
孙绰知道这起宫人也只有这等层次,不予计较再问:“花钱?也是拿药花钱?”
林嬷嬷三下五除二地擦了泪,像全然没哭过似的,赶紧道:“哪里是拿药时候哟!娘子不知,下人们手里都有一张条子,上头记着太医院里哪个生徒手艺高,哪些是草包!那些医术高的,在暗中都是有价码的,瞧一回多少银子铜子儿,都是先拿钱,才给看病呢!娘子不知,这里头水可深了。那身子弱的,看病的回数多,月钱用尽了,就给那起生徒大夫份例里的布料啊首饰,还有自己的绣活儿什么的顶,可怜着呢。那起大夫都知道宫里头不留病人,拖的日子就了,要么就打发去暴室或者撵出宫去。宫人们都怕这个,倾家荡产也得给他们钱瞧病,听说手里掌着东西的,也有胆大就偷宫中的塞给大夫呢。”
孙绰暗道,怪不得太医院黑暗,这简直就是一手拿医术,一手抹墨水,学成了就是黑手,将来不害人都难!林嬷嬷瞧着孙绰脸色,赶紧又补充道:“好心眼的生徒也有,看着病的不成样子,不止看病不要钱,还给揣些药来呢。奴婢年轻的时候,同屋的姐妹病了,就是一个姓苏的生徒给看好的!听说他如今受皇上器重,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想来这说的就是苏文龙了。孙绰一笑置之,赏了林嬷嬷两把钱,终止了她在孙绰床边眉飞色舞地说书。菱角望她走远了,回到孙绰身边,有板有眼地皱眉说:“娘子,当真是她说的这样,奴婢都怕了。”
孙绰反而不曾折眉,缓缓道:“宫人们多少都不穷苦,手里有些积蓄,又碍着前途,且没有规范管着。他们才这样有恃无恐的榨取呢。另外,我也觉得这等贪婪,是事出有因的。”
主仆二人的话才说到这里,水杏却风风火火从外头跑了进来,报告道:“娘子,循妃领着江婕妤在诚妃娘娘的裕亨宫闹呢!玳瑁来报信,请娘子快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