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季池的暗夜并不寂静，女敕绿低垂的蔓藤半折在水中，随着波纹时进时出，惹得哗哗轻响后由是嘀嗒如琴；成熟挺立的高树树缘上，香叶婆娑摩擦，不规则的轻沙；居于树冠上的鸟儿在窝里舒适的呢喃；树下的草丛中有松鼠一类的小动物扑棱棱地溜来溜去，蛾蝶绕着消夜灯上下翻飞；蛾蝶的引领下，草叶草根里灵敏的小虫啾啾鼓动翅膀。这是一片原始而自然的聒噪，而恐怖则在于这样的热闹中无一丝人声。孙绰无心观赏，只觉得寒毛渐起，自己的呼吸声都被周围的各色音调掩盖而去，非得重重深吸深呼不可。
孙绰攥着纱绡金帕，眯起眼睛尽可能地打量身边的一切，企图在乌擦擦的暗夜中凭借点滴星光和薄薄月色找到藏匿的小路。可是半晌过去，仍是无果，孙绰额上拢了些细汗，也不知是暑热还是紧张。终于她笃定决心，要么回头就跑，要么直直向前。一瞬间的功夫，她抬起绣鞋，一脚为重心，优雅地转了个身。
虫鸟嘈杂喧哗，孙绰添了闷气，小陆子虽说是君铎贴身之人，倒也并非牢靠到何等程度，这用意不明的举动，还是谨慎些好！她脑中腾起儿子甜睡的脸庞，好，就算前头有巨大的利益却伴随风险，我宁可自保第一！
然而，这绣鞋才踏出一步，慌张中竟不小心踢翻了一盏消夜灯。那灯本来是红中泛蓝的碎火，这一栽，生生扎进湿漉的泥里，嘻地一声灭了。孙绰忙一摇身避开，可这眼前的一盏灯熄了，看远处黑暗处竟清晰了些，又一动身，余光方见隐季池距她不远的水岸相接上停着一叶朦胧小舟，舟上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
有了目标，孙绰的胆子也撑开了，她弯腰捡起远些的一盏消夜灯，用纱帕拦着飞虫，捧至胸前，大步往池边去。软鞋踏草，悄然无声走到那人身边，果然是个活人！这个活人转过身来，消夜灯冷色星芒反射，那是一张银脸，硬朗地反光，冰凉之气扑手。
孙绰死死握着灯耳，冲口要吼，那人一把掀开面具，君铎老练沉稳地声音：“鬼没来，是我！”
坦白说，君铎身量太高，孙绰略举在肩上的灯从下往上照他的脸，眉鼻唇俱投下乌黑倒影，比那银面具还吓人。孙绰胸内还是一阵狂跳，被他牵着坐在小舟里，还不曾缓过神来。君铎从后面半抱着她，一手解开拴在湘竹菱花船桩上的韧草绳。这扁舟狠摇了一下，轻颤着便滑向池中。
孙绰握着他的手中，心中气闷又带着些清甜，埋怨道：“莲兄您真是有雅兴……吓得我魂都飞了不少。”
君铎不理睬她小小的抱怨，束手将她搂紧些，略有几分歉意和迷茫：“我……有话想对你说。这里荒芜而偏僻，正合适……”
孙绰停了停，落寞道：“你已经两日没去紫云宫了，我还以为，新人有孕，嘉洛也不稀罕了。”
君铎声音更低沉，而歉意更浓：“江氏有孕这事，我不知要如何面对你……就像你说的，我不知自己要怎样扮演一个对的角色了……有人对我说将心比心，于是我比了……如果你和别人孕育了孩子，我一定碎尸万段那个人……我又做了让你伤心的事……对不起。”
听着他的话，孙绰渐渐从惊吓中回神到冷静的思考，他越说声音越愤慨和愧疚，像个孩子。孙绰道：“谢谢你的将心比心和道歉。莲兄，你也不必担心，我不是那种对杀人放火感到热血沸腾的人。你不知道吗？”。
这话越算是戳穿了君铎小小的顾及，他脸上一热，越发珍惜地拥住她，问道：“你怎么想，告诉我。”
孙绰俏皮一笑，道：“皇家开枝散叶是正事，若是生下个一男半女，我老了也有靠。这该是皇上最得意的答案吧？”
君铎带着不好意思的情意随着嗓音滑了出来：“我只想听你心里的话。”
孙绰凝一凝心神，一面想着一面含蓄道：“她有孕，你又宣布让我统摄内廷，查诚妃奸细一案。至今日，我还只揪心于这两件事里。江婕妤有孕，我还没有消化这件事。莲兄。我此刻对你言无不尽，这件事我不知如何想是对的，如何想又贴我的心。你知道，我家中我们兄妹三人，皆是嫡出。我没有见过大人如何料理和周旋这样的事情……”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沉思不知不觉让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君铎从后面枕着她的肩膀，听着她喉咙中翻滚出任何一个模糊的字眼，他嗅着她和暖而清香的气息，仿佛沉入水中一般回忆，将话题生生地带向另一个方向：“我正是知道，才觉愧疚又不安。绰儿，我最为艳羡的，就是你家中的情景啊。温馨又从容，就是让我拿现在的帝王生活去换，我也甘愿。孙大人与夫人那么和睦恩爱，对你们三人何等的疼惜。对于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亲情的我，你家比天堂亦不差。所以，那样好的环境才有了这般纯净的你，你自然是疑惑的……”
孙绰呆了呆，喃喃道：“我不知我家对你有过这么大的震撼。”
君铎点点头，沙哑道：“虽然首尾不过一年不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每日晚饭后，大家聚在一起讲趣事，孙大人说些见闻，夫人读些古籍，我们就坐着听，笑着讨论。我活了十几年，从来不知道一家人坐在一起是那么温馨和乐。你们的生日，夫人都再三叮嘱孙大人早些回来。孙大人果然就早些回来，瞧着你们吃寿面，然后有求必应。回想至我，十三岁前父皇还有打赏，之后我的生辰除了女乃娘，再没人记得。我那时总是想，若以后我有了妻儿，定效仿孙大人。只是……朕这寡人，是孙大人一手逼的。”
孙绰心中一凛。君铎的话却没有结束，他继续说着：“孙大人对海蔚哥哥说：‘你妹妹不能嫁给他，他若是懦弱不堪，便不是良人，这还是其次。他是皇上嫡子，最名正言顺，将来新帝登基，怎会放过他，你妹妹怎么办？’自从我听到这话，我就拼命的读书，拼命地跟大儒学治国社稷，拼命讨好我陌生的父皇。我才心安理得地娶了你啊。可是我知道，你们家里除了海蔚哥哥，都不赞成这门婚事。最终，我也真的辜负了他们。”
孙绰脸上已经淌下泪痕，她徒手抹去，又抓住君铎的手，颤声道：“请你不要恨他们……”
“不。”君铎反手与孙绰十指交握，“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孙家。我终于说出来了……”
孙绰心中充溢暖热的情愫，随着悸动一下一下流淌全身，她试着放松下来，向后仰在他怀里，眼前的星空仿佛极高，又仿佛触手可及。她声音柔软而飘渺：“现在，真像那时候啊，我和你偷偷模模地凑到花园里，说着些让彼此震动的话……”
君铎模索着她的脸，手指荡过她羽扇一样的眼睫，气若游丝地道：“真想回到父皇西逃的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