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铎很多时候想留宿紫云宫，孙绰时而允，时而不允。她没有很多理由，除了月信外，就是她累了，第二天还要忙碌，就冠冕堂皇地下逐客令。君铎欣赏她的诚实，偶尔召幸林品瑶，大多数时候独寝飞霜殿，和景公子谈国事家事至雄鸡高唱。惯常而言，一个月中，通常只有七八日有妃嫔侍寝，对于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而言，实在有些清幽寡欲得说不过去。然而，老皇帝的逃走导致朝廷中繁杂的琐事接连不断，朝臣也就无法大唱盛世太平，应延绵皇嗣，而内宫中无太后，琼贵太妃傀儡式的存在更不能说些什么，所以这样的情形，竟自然而然地保持了下去。
并非皇上真的是寡淡之人，而更不是酷爱男风，或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像袁时兴曾提议给景公子纳上两名美妾时，景公子所言发妻在家不知如何落泪悲伤，自己怎敢妄享恩爱鱼水。君铎也抱着类似的想法，他潜移默化地惩罚自己，用禁欲的方式去寻找一份愧疚的平衡，即使孙绰不知道。
盛夏时节一场夜间暴雨，本并不罕见，可清晨雨止竟激发出一阵袭人清寒，这便是秋日已近，凉风下降了。万欣宫此时已经收拾得妥帖，闲杂人等一律屏退，只留下些老太监打扫照看。这一大早，一个老太监带着几个徒弟蹲在后罩房的廊子底下用竹管皮囊吸去地上积水，
奥太监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藏在丝缕云中的日光，摇摇摆摆得在庭院里走了一圈，时不时伸出脚尖在积水里吧嗒吧嗒地点几下，溅起来的水甩在小太监脸上，那孩子只得用袖子擦擦嘴边的污水，勉勉强强扯出点笑容。老太监看满意了才一撇嘴去别处滋事。他逛了一炷香的功夫，天上一丝一缕的云朵散了些，太阳毒辣辣的冒头，老太监挪到游廊下的背阴处，坐在一块垫脚的石头上，咳了一声，用浑浊而古怪的嗓音开腔：“我活了这么大年岁，经历了这么些人，这么些事儿，竟是没想到你们这帮猴崽子命这样好！啧啧啧。”
下头的小太监们不解其意，离得近些的一个小太监配着笑，插嘴道：“小的们命好，还不是托了师傅您的福气吗？奴才们哪有那命啊！”
老太监作势打他，脸上的神情倒是很受用，神神秘秘地说：“我像你们这么几岁的时候，还是徽正年间哪，这一晃都快四十年了。我这宫里头，徽正，征和两朝经历了多少事儿啊，说你们赶上了，那就是赶上了。”
众小太监们小声地阿谀奉承着师傅，没一句外话。他们都知道宫里头上了点年纪的老人，都怪癖得很，又不能惹他说话也不能憋着了他们，只能赞着等着。老太监享受了一会儿，才又道：“要说这宫里，咱们公公最难出头的地方儿，那就是万欣宫。打小给分来了，这辈子也就交代了。没错，这万欣宫是新贵人临时住的地方，孝敬孝敬，跟个贵人不难。可是你们想想，这内廷里什么时候缺贵人啊，都嫌多呢！高位掌权的娘娘们，哪个闲得慌找人跟自己斗哇，早先一手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啊，过了日子，新贵人们冷冷淡淡的分了宫，你就跟着也是没指望哪！”
远处太阳地下的小太监磨磨蹭蹭拖着皮囊，往老太监身边凑，想多听听这师傅传经。虽然这老太监本身也没什么品级，只能做些低等清扫的活，可比起那些一无所知的小太监倒有不少生存之道。老太监不管底下的小太监们，自顾自的咂舌望天，半天才又说：“这新贵人里头有冒尖出头的，人都是顶聪明有眼色的，你想跟那就得削尖了脑袋倾家荡产；不过呢，就是真跟上了，她冒个尖儿，上头的娘娘能容？你今天才爬到贵人身边，明天指不定受了连累发配了，没命了呢！我活了几十年了，宫里这些事多了去了。”
“这到这儿你们明白了没有？万欣宫里的贵人想出头，就得上头的娘娘们心好，不压着……”老太监喃喃自语，说话声越发的小了，远处几个小太监再往前凑，被近些的厌恶得瞪回去。其实说到这儿，小太监们也明白了，想在万欣宫里跟贵人娘子出头，那就得贵人娘子上面没人压着才有戏。征和年间，琼贵妃专宠，万欣宫空了多少年不说，就是选来新贵人，不是连皇上面儿都没见过，就是模样好性格多思，让贵妃娘娘打发进荒凉宫殿闭门思过一直思到思。可是现如今不同，这内廷人少且并无专宠得无懈可击之人。高位的从一品妃，一个诚妃，家族里不增光反而添乱，一个循妃，自己把自己绕进去惹得皇上厌恶。再往下一律空着，到了正五品才有人站位，孙婕妤掌着内廷大权，不过她是半是有罪之人；伍婕妤算是之前孙婕妤那一脉的，本就被打压的不轻，人也老实淡漠没手腕；江婕妤倒是很拿得出手，如今又有孕在身，但是级别太低，恐怕也压不了万欣宫。这会儿，万欣宫进的新贵人，才貌双全家族厚实，登高位可谓轻而易举啊！可不是小太监们出头的机会么！
老太监嘴里念叨着：“你们是真有福喽，真有福喽！”
小太监们巴望着老太监，听懂的一脸憧憬，听不懂的咧嘴乐着。老太监得意洋洋地看了看形态各异的小太监们，捶着腰站起身来：“都拿出点干劲儿来，使点心眼到那有用的地方去！说不上哪天明公公又来查，谁给我丢了人，别怪师傅我耽误你出头的机会！”
小太监们垂首称是，不敢造次半句。老太监优哉游哉地又复坐下，嘴里哼哼唧唧：“这太监出头，就得跟对师傅。明有金他干嘛那么稳当啊？袁公公跟那儿摆着呢！他敢忘了他师傅么？他不敢！”
明有金在场的话，这老太监嚼烂了自己的舌筋也不敢冒出这样的话来，只是如今这万欣宫空空无主罢了。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