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云宫时已到了未初之时,热腾腾的西晒铺了一院子,天空湛蓝而不透明,没有半丝云扰乱,像一个巨大的蓝翡翠盖子,扣住了一望无际的红墙金瓦,这座鲜艳、夺目、尊贵的牢笼仿佛陷入了永无尽头的白昼一般。紫云宫里一派安宁,外墙添了些侍卫,挺直地站着,倒是与这番安宁十分相衬。孙绰靠着凤尾座昏昏欲睡,在低垂摇曳的流苏空当漫无目的地瞄着这一切,看见侍卫方知君铎在了,隐隐放松,心下微甜。
凤尾座在紫云宫宫门停下,宫门只留了窄窄一人可过的空隙,把门的太监给孙绰行了礼,轻轻开了些,孙绰便瞧见君铎的女乃娘芳雨嬷嬷正坐在石榴树下缝着什么。见孙绰进来,忙忙起身笑道:“小小姐可回来了。”
小小姐这称呼颇令人惊异,芳雨嬷嬷早十多年前曾是孙绰母亲的婢女,后配人出嫁,又机缘巧合成了君铎的乳娘,可是如今变故甚多,她仍是称孙绰一声小小姐,君铎亦是极满意,实在令孙绰有些不解,又无从问起。孙绰收敛了困意,忙上前扶住道:“这样热,嬷嬷怎么不在殿里纳凉呢?”
芳雨嬷嬷满面皱纹带着慈祥的笑意道:“皇上今儿来了,就被皇长子抓着不放。到底是亲爹,惯得不行。这会儿父子俩全睡着了,我见周围服侍的人都挺懂事利落的,出来坐坐。”
孙绰道:“嬷嬷还当皇上是孩子这般尽心。如今天长热得很,外头坐久了燥得慌,嬷嬷进来与我说会儿话吧?”
这言语中颇有些小女孩撒娇的口吻,芳雨嬷嬷拍了拍孙绰的手,与她进去。进了卧房,槟榔上前来帮孙绰取下头上金凤并金珠饰品,芳雨嬷嬷坐在一旁,抚模着孙绰长发道:“小小姐这又累了半日,别怪嬷嬷说,女人太操劳了,定然会身子差,脾气不好,若总是动气动心的,伤的还是自己。所以还是带些算计,毕竟男人还是看容貌身姿多些……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孙绰懂得她善意的旁敲侧击,心内又有些悲凉和怀疑,她总觉君铎并不似普通的酒色男人昏君之辈,可是知子莫若母,芳雨嬷嬷自幼带君铎长大,又不能不信。她只好乖巧地点了点头。芳雨嬷嬷又道:“小姐还年轻,不如我这老婆子经事多。宫里选秀便是个烂摊子,又棘手又坑人的,当年娘娘便是在选秀这事上太谨慎了些,让别人得了个宽厚大度的名儿……之后说话就不管听了,后来两名公主外嫁,娘娘舍不得,又被申饬自私……二殿下出征又没了,娘娘一时受不住打击……后来,后来才去的三汇台。不是老婆子嘴碎,不怕死说些旧话,只是小小姐知道个中原委,不要大意了才是。”
芳雨嬷嬷说这段话意重情长,虽然腥风血雨都含在几句断断续续里,可是孙绰还是明了她的意思。杨皇后当年失了圣心,琼贵妃气焰日益鼎盛,最后重臣奸佞之人,闹得西逃弃都,其实说是征和帝昏庸无能,迷恋美色也好,还是说征和帝情深专注,只是碍于身份,不该生在帝王家担了不该担的大任,误了自身深厚缘分;这些都是些白说的罢了,哪里就那么多一心当庸君,哪里又那么多天定可惜呢?万事都有前因后果,埋个种子日后大了便是大树。芳雨嬷嬷的话不过是告诉孙绰,这当年选秀,杨后的痴心与谨慎,造就了她自己和儿子们的悲剧。孙绰,不能重蹈覆辙。
孙绰握着芳雨嬷嬷的手,望着她真切道:“嬷嬷说的我都明白,经历了这么些,哪能还傻乎乎的天真呢?嬷嬷在我这里,我又怎能做什么傻事呢?”
芳雨嬷嬷点了点头道:“这便是最好,宫里头啊,自己便是本钱,别想太多了别的。得了,我这老婆子说足了,还是赶着上院子里去,这时候太阳最暖,时候又长,腿蹬着晒晒,舒服得很。”
孙绰忙笑唤丫鬟去抬檀香末的垫子好生服侍,自己歪靠着椅子想了许久,选秀上是该松些,宫中现在真数得上得宠的可以说没有,高位妃嫔更是只有两人,且一人还得罪了皇上。这样的内廷,不正是太平天下外臣的挑刺所在么?皇上膝下唯有一子,自己恐怕累死累活反得个坏名声,并不值得。可是自己招人来分自己的心头之人,实在不容易。孙绰觉得脑袋里木木的,钝钝的,更了软绸睡袍,靠在外榻的锦绣棋子格大靠枕上,迷迷朦朦得睡了过去。
梦里一片汪洋,就像年幼随父母游玩的时候,只是前后都不见岸边,只是沧海茫茫,无尽接天,全是深蓝与金灰碧色,不知要往哪去,亦不知从何而来。半睡半醒,孙绰犹忙里偷闲地感叹,这仿佛真是自己,一片华贵无边中深陷,只是经历太多痛都变得隐隐不显,可知却不能感了,只是内心最底知道自己什么愿意,什么不愿意,浮在表面的全是戏,只求保身不沉。
然而真真醒来,却是被人唤醒的,菱角轻捶着孙绰的肩,将她悠悠摇醒道:“娘子,诚妃娘娘来了。”
孙绰猛地坐起,惊讶道:“皇上不是在的?”
菱角道:“皇上方才有事回了飞霜殿,说是膳后再过来,命奴婢们不要惊动娘子。皇上前脚走,诚妃娘娘后脚就来了,很是急切,仿佛有什么事情。”
孙绰叹了一声,厌烦之心一闪而过,换了身家常的暖云乳色金鱼纹长裙,头上简简单单插了两枚金蕊芙蓉小簪,请了诚妃进来。诚妃一进来便不悦地责备道:“妹妹到底年轻,姐姐三催四请都不肯来,若是外人还不责备妹妹架子大,掌了事反不认姐妹们了?”
孙绰也不气,盈盈起身道:“诚妃姐姐又不是外人,我这才欺善怕恶得歇歇呢。”
诚妃无奈地冷笑一声,道:“别怪姐姐说话直,妹妹,如今咱们这宫里说道许多,要进了新人,今天妹妹见了第一面儿,不该赶紧来与姐姐妹妹们合计合计,怎么个定法,别养虎为患才是呢哪里就这样缺觉托懒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