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万欣宫并不宁静,正殿万欣殿里点了吉祥缠丝红烛,有成年男子小臂那般粗细,腾腾的烛火有一寸多高,火焰十分饱满,偶尔略有风动,便喜庆得波动跳跃,十分惹人喜欢。可是这象征女孩家一生的幸福完满转折的红烛,除了入夜前明有金曾驻足了片刻外,再无人有兴趣欣赏。新一届的贵人们三两一伙地围聚在各自房中说话商量,本来朝气蓬勃的气氛稍微有几分压抑和阴冷。
茅琪芊不与人做伴,推说头晕把两个贴身服侍的侍女都赶到外间去,独自坐在卧榻上许久,不细看很难察觉她脸上刻意扑的茉莉粉妆,故意抹得黄黄的,一把长发拖在肩头,额边碎碎散散地留下几缕,好一副病西施的样子。只是她眼中总是有卸也卸不去的狠劲儿,让所有羸弱的掩饰都不够协调和自然,她侧耳听外头两个侍女闲聊的声调越来越低,显然是迷迷糊糊得要睡着了,她站起来,将窗子掀开一条缝隙,朝外面招了招手,站在窗边的小太监立刻迎了过来,从茅琪芊手里接过一块二两银锭子并一个手掌大小,半指厚的小册子,悄无声息地拿脚走开了。
茅琪芊看着沉沉暮色里,小太监躲到暗处去了,便闭眼细细盘算其他,再不动作。
拿了茅琪芊银子的小内监藏在屋檐下,本来就是职守的太监,倒是并不很引人注意,他眯着眼睛盯着最靠边那间屋子,那里住着在他看来相貌最妖冶标致的新贵人——韩宜家。方才茅小姐声称这位美人夜半必要离开,叫他好生等待。小太监蜷缩在墙边,初秋的夜风暖融融的,很快他就打起盹来,这一醒来,已经过了三更,万籁寂静之中只见通天烛孤独摇晃,小太监头皮一紧,却听见一声轻轻的“吱呀”,定睛一看,竟然真是韩宜家裹了件秋香色斗篷,两个侍女一个提着灯盏,另一个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三人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从万欣宫后门溜了出去。小太监侧耳听脚步走远了,打量四下无人,踮脚进了韩宜家的屋子。
藏污纳垢的万欣宫正沉浸在暗夜独有的优质环境中,紫云宫倒是一派家常温馨。今日君铎过了二更才过来,孙绰本来已经躺下了,又赶忙起来命人预备消夜,忙活了半晌才算完善,君铎坐在一边饮茶,一面歉意道:“袁时兴说太晚了些,可是我终究不放心你,还是过来过夜……”
孙绰下意识地模了模自己的眼睛,有些胆怯的神情让君铎心里酸得很。原来孙天青请了半个月假,今日跟老师进了宫来,告诉姐姐家里侄儿染了病,连着发了许久高烧,小命都没了半条,如今总算是好了,孙天青又等空了病气,这才来上工。孙天青与孙绰两人的侄儿,便是孙绰之兄孙海蔚的儿子,名叫孙竟,今年有四岁大了。这孩子十分聪颖可爱,与孙海蔚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情也像极了。今日孙天青来说了病情凶险,家里祖母,母亲,大嫂子与孙天青的媳妇衣不解带地照看,几度气息都微了,后来苏文龙咬牙下了一剂猛药,这才缓过来,孙绰听闻,不免又想起家中凄凉,父亲哥哥受苦遭罪,想昔日天伦和睦,自然挑起了沉静已久的伤情之心,克制不住便痛快哭了一场。此时君铎这话,难免让孙绰有些尴尬和疑惑。
君铎脸色很柔和,却是不知何意,他低头饮汤道:“等嘉洛再大几年,接竟儿进宫来,你看可好?”
袁时兴服侍在侧,使了个眼色给君铎,君铎轻咳一声接着道:“免得你操心,他们姑表兄弟一块长大,也是件好事。”
孙绰谢了句恩,只是岔开话题说了些闲话,径自去更衣梳洗了。四下无人,袁时兴道:“皇上,这事虽不是大事,却得与景公子好生商量商量,公子前脚才走,这……”
“景公子那人面冷心狠,哪能什么事都由着他?”君铎将冷沏茶拿来半盏洗手,皱眉不理会袁时兴满脸愁容,又问:“方才咱们避过去那位,你查清楚了?”
袁时兴道:“查清了。万欣宫的新贵人韩氏,刑部右侍郎韩柏春的次女,听说是出名的善舞。身边就是新分的两个丫鬟和一个内监,没有旁人了。”
君铎把她父亲的名字放在嘴里念了几遍,冷哼一声道:“善舞?于是深更半夜打听出了朕的行踪,拦路惊鸿一舞博注意,倒真是有心有思之人。真是白白她父亲一副好心肠,朕栽培了一场,偏这样的蛇蝎女儿。”
袁时兴道:“皇上不必太纠结于此,自古以来内廷就多是争端,平衡前朝,许多事不过是取一头有利,其余放任便罢了。皇上,老奴说句该死的话,您越发的气盛了些,这般刚烈并非帝王之计。”
君铎倒是不怪他,只烦躁道:“内廷险恶,朕只是看着这样斗尽了心思在朕家里头厮杀实在该杀朕九五至尊,却不想当孤家寡人。且孙绰这丫头傻兮兮的,前儿诚妃来劝她调查调查秀女们什么来头,自己打个算盘,她都不理如果弄得心狠手辣的一群人扎在这内廷,朕一眼照顾不到,她必被人害得骨头渣子都没了”
这话说得袁时兴目瞪口呆,半天没缓过来,心说孙婕妤几时傻了,从孙皇后到孙宝林,越发的大智若愚,回到这宫里,原来气焰嚣张的杜循妃彻底失了势,被遗忘的诚妃也算不咸不淡地翻了身,朱充仪降了等,林品瑶从女官成了嫔妃,果真是不争才是争,如今皇上又这样看她,倒真是大赢家。袁时兴松了口气,道:“皇上哟,您这心跟孙婕妤在一块就成了,管他别人什么事呢?您说谁好谁坏,娘子不就设防了吗?”。
君铎气哼哼起来,拂袖出门去了卧房,一面道:“提点她?她瞧着谁都是好人,谁都可怜,谁都有情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