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曼顺着安意的声音看过去。只见对面的阁楼里,果然多了一条曼妙的身影。远远地见得李世殷勤地站起身来,那周绵绵微福一礼,坐在了李世的身边,揭开脸上的轻纱来。
见惯了宫中各种风姿的美人的叶曼,初见那轻纱揭开,微微吃了一惊。
她听那王嬷嬷说过,那金妍儿是周绵绵的小姐妹,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周绵绵比金妍儿更年长。然而此刻看到周绵绵面纱下的容貌,却是比金妍儿还要年轻几岁的样子。
况且金妍儿脸上施着娇艳的脂粉,打扮得姹紫嫣红。而眼前的这周绵绵,却是一张素脸,脂粉未施,然而整个人却容光焕彩,说不出的明艳逼人。
饶是叶曼带着十足挑剔的眼神去看她,却仍旧不得不承认,这个江南第一名姬,的确自有她魅惑人的本钱。
只见她落座之后,那阁楼里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被她牵引。坐在她对面的金妍儿倒是黯然失色。
也不知李世说了些什么,周绵绵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她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这么一笑,倒叫李世越发的目眩神迷了。
“看来,皇上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从那里面出来……娘娘,不如你先休息一下,接下来我去安排……”李子愈紧皱起眉头,颇有些忧心地看了叶曼一眼。
叶曼收回自己的眼神,只将新换上的热茶捧在手里。然而将那茶凑到嘴边,却又是许久也都没有喝一口。突然她眼神一沉,却是抬起了手,缓缓道:“不!”
“李公子!”她略有些阴沉的目光看向李子愈,李子愈眼皮微微一跳,情不自禁地便站了起来,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找机会,去把皇上身边伺候的张延公公叫过来!我有话要吩咐他!”她看了看李子愈,眼神微微一动。“不过,暂时你不要惊动了皇上。他如今在兴头上,我现在不愿意见她。你,可以做到吗?”。
李子愈愣了愣,却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迟疑了下方才道:“是,这……微臣可以做到!只是……只是娘娘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可以见皇上的机会,如今不去见皇上,若等皇上又回了那深宅。再见一面,怕是再难了……”
叶曼却已站起来身来,冷笑:“我既已来了,便不怕见不到他。你按照我吩咐去做便是。”
李子愈见她面上一片坚决,也只得点头道:“既如此,那微臣遵命!”
此处的阁楼是一片有些让人窒息的沉寂。然而在对面的阁楼里,却是一片欢歌笑语的景象。酒过三巡,周绵绵怀抱着琵琶,唱起了江南一带风靡的小调儿。
李世虽是并没有喝很多酒,然而就不醉人人自醉,看着周绵绵的目光已有了几分迷蒙。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阁楼外边一个嬷嬷走进来,给桌上添了新菜色,还给一直站在李世身后的几个奴才侍卫递了杯热茶。一直站在李世身后寸步不离的张延接到那杯热茶,脸上不易察觉地微微变色,随即向李世四周的侍卫递了个眼色,悄然地退了出去。
李世没有注意到,坐在李世对面的金妍儿却注意到了这一切。心中微微一动,她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忍不住向张延离开的背影多瞅了几眼。
时间过得极快,对于沉浸在温柔乡中的李世来说,更是时光如梭。外面的天色逐渐日暮。周绵绵站起身来,到了个万福,笑言道:“天色已晚,绵绵也该向诸位告辞了。”
“如此一天便又过去了?”李世怅然看着天色,有些依依不舍。“周姑娘不仅貌美,且诗画才情亦是这世间女子少有能及。每与周姑娘畅谈,都叫在下心旷神怡。只可惜周姑娘难请,这不知不觉间,又该到了分别的时候,叫在下却是好生不舍!”
那周绵绵嫣然一笑:“李公子的才情,亦是叫奴家好生仰慕。只可惜这时节天短,绵绵只好改日再向公子请教!”她虽是颇为客气有礼,然而话语中却是对李世的留恋并无反应。
倒是金妍儿笑道:“绵绵既是对李公子十分仰慕,那就不要急着走嘛。或者在此处秉烛夜谈,或者随了我们李公子,去了李公子的府邸,大家一块儿谈诗论词,岂不也快活?”
李世听得这话,眼睛一亮,亦是满目期待。然而却听周绵绵淡淡笑道:“妍儿,不可胡说。你知道我定下的规矩……仰慕是一回事,但我周绵绵从不会陪客人过夜……”
“客人?莫非绵绵还把我们李公子当客人?”金妍儿笑着拉过周绵绵,却是娇嗔道:“一起谈诗论词都那么久了,李公子从未把你当风尘中人看,你又何必把李公子当客人呢?”
周绵绵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但绵绵始终是风尘中人。只要绵绵一日是风尘中人,就一日守着当初自己定下的这个规矩。”
“规矩也是人定的嘛。更何况,即便是风尘中人。也有投自己兴趣的朋友。若是你把李公子当朋友,又何必拘泥那么多呢?除非,你不把李公子当朋友?”金妍儿不依不饶道。
然周绵绵只用幽幽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却是沉默不语了。
李世见她被金妍儿的话语逼迫至此,不由心中不忍,忙是笑着替她解围道:“妍儿你少说两句罢!天色不早,我们改日再约周姑娘便是,也不急在一时!”
旁边那些陪客们便也是附和,笑说:“今日是托李公子的福气,才得一亲周姑娘芳泽。若是该日再约,李公子可得知会大家。李公子的诗才高,我们诸位还想多多请教。”
李世笑了笑道:“诸位仁兄都是苏州有名的才子,如此说却是过奖了。若是周姑娘肯赏脸,能够再约相见,那是自然少不得知会大家。只是大家做了好诗词,也别忘了知会在下。”
众人说着话儿,一时便散了。
李世携着金妍儿出了怜香院,好半日仍旧忍不住回头望。只见夜色昏沉,那金碧辉煌的怜香院人来人往,却仍是热闹非凡,李世禁不住怅然地叹了口气。
带着众随从上了马车且不提,这马车一路回家,却是顺利。一路上李世默默无话。饶是那金妍儿娇声笑语,他却懒怠回应,只像是丢了魂儿般,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
只叫金妍儿在旁边看得又是嫉妒,又是好笑。
他在苏州购下的深宅,位于苏州最好的地段。马车咕噜噜驰进宅门,两扇墨漆的大门便随即紧闭得密不透风。夜色中,院中各处悬起了明亮的风灯,倒是叫这个大宅里带了些暖和的气息。
张延将李世从马车上扶下来,李世仍有些心不在焉。只看着那院中的灯道:“瞧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不觉间已到这里一月有余。如今除夕夜快到了。这种日子,若是有绵绵陪在身边,那却真真是一种福分……”
金妍儿听他这呆呆傻傻的话,不由捂嘴微笑:“瞧你,明明是心急如焚,急得像猫儿似地,却偏生要装得风淡云轻。绵绵她不像我,这么轻易就被收为房里人,还没名没分。若是你要收了绵绵,倒是要破费一番心思。”
“这不是还有你呢吗?”。李世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我用你的计策跟她接触,不愠不火,但是这么久了,为何还是没有一丝进展?你不是说你和她自小一块儿长大,清楚她的性子吗?可也没见你想出个奏效的计策来。”
“公子这便急了?那公子答应过我的事,还连一丝影子都没有呢!”金妍儿斜睨了李世一眼,眼神如水波般盈盈而动。“奴家说过,这辈子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得公子全部的宠爱。但奴家对公子是一片真心,如果奴家从了公子,只想在公子身边为一妾室,得公子一丝怜惜,便是心满意足了。可是奴家这一个小小的要求,公子明明答应,却迟迟不见兑现……”
“我……”李世看了她一眼,心中不由一软。“妍儿,君子一言九鼎,我说过的话,不会忘记。你若相信我,就再给我一些时间……”
“奴家就是太相信你了。时至今日,除了知道你姓李,来自京城之外,竟是不知道你的身家来历。”金妍儿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他**负了我,妍儿竟是还不知道该找谁哭诉去!也就是我这么傻,见了你这个冤家,便似丢了魂儿,自己赎了身,这眼巴巴地便跟了你。绵绵却不似我这么傻。你若要收了她,没有一个丰厚的家世家底,怕是……”
她说着这话,突然发现李世的面色凝固起来。
顺着李世的目光看过去,金妍儿大吃了一惊。
长廊簷影下,悬挂着的风灯之下,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紫衫丽人。那丽人臂后倒持着一柄乌沉沉的黑鞘短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艳丽当中却是别有一股英气。
她看来年纪尚小,容色略带娇俏,而容貌自然是极美的。金妍儿是混惯了风月场的人,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穠纤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
此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
金妍儿一时被这少女的气势压倒,半晌说不出话来。无意间看向李世,她却更是吃惊。原来李世见了这少女,却似是老鼠见了猫般,堂堂的七尺男儿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眼神竟是不敢向那少女直视过去。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吧?”少女清淡的声音飘过来。
金妍儿明显地看得李世的身躯一颤。然则,少女一开口说话,李世却似是不敢再退后,尴尬地站住,却是半日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今天冷,你不要呆站在这里,快些进屋来,暖和暖和身子。”那少女向李世招了招手,微微一笑,却像是这屋里的主人在招呼外客般。“我已叫奴婢们泡好了上等的茶,我们却是好久没有在一起喝过茶了,你过来陪我喝上一杯罢!”
金妍儿见她用这样的语气招呼李世,心中不由惊疑。然而更叫她不可置信的是,听了那少女的话,李世却竟是乖乖地向着那少女走了过去。
旁边的那些侍卫随从们,却是像见怪不怪般。张延向众人招了招手,只道:“你们先退下。”便回过头来看向金妍儿,有些迟疑地道:“金姑娘!不如你先去歇息吧。公子他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暇顾及姑娘你了……”
金妍儿瞧着那少女的背影,心中有万般不解,只得瞧了张延道:“这位姑娘,跟你们公子却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张延瞧着金妍儿,摇了摇头:“金姑娘不是一直想在公子身边有个名分吗?若是她不答应,就算是我们公子答应了,那也怕是无济于事……”
金妍儿讶然地睁大了眼睛:“莫非她是你们公子的正室夫人?”
“十之不离八九……金姑娘若想要个名分,与其求公子,不如求了她……”张延隐晦地说完这些话,有些意味深长地又看了金妍儿一眼。“老奴有些事要办,金姑娘请自便吧!”
“多谢张叔……”金妍儿微有所悟,对着张延的背影微福了一礼。
蜡烛和风灯照得整个厅中如同白昼,李世和叶曼相对而坐,面前的茶都凉了,二人四目相对,却是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只是李世的眼神,由初时的躲避,逐渐变成了爱怜和关切。
“这许久不见,爱妃瘦多了……”他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似是想去触模叶曼的脸庞,然而手伸到一半,见叶曼只低着头不做声,他又有些心虚地将手放了下去。
“爱妃,你在怪朕吗?朕……”他似是想辩解,然而想了想,却终究没有什么可以辩解清楚的,只得端起口中的茶,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抬起头,却见叶曼白皙如玉的脸庞上,不知何时竟是有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滚落下来。李世有些慌了,却见叶曼早已是红了眼眶。
“这一个多月来,臣妾对皇上朝思暮想。为了得知皇上的下落,臣妾也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思。为了保住皇上的江山,臣妾连边城都去过,历尽艰辛。可是臣妾万万没有料到,臣妾回京听到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皇上已另结新欢……皇上自己说说看,臣妾能不怪皇上吗?”。
“朕的左昭仪,这……”李世上前一步,想握住叶曼的手,然而叶曼却挪开了身子。李世只得苦笑了道:“朕并非是有意如此,只是……只是……情不自禁,朕身为皇上,有三宫六院也属寻常。左昭仪何必为了这些事情而自寻烦恼。更何况,无论朕有多少嫔妃,朕心中始终只有左昭仪一个。等他日朕立了昭仪为皇后,昭仪自会明白朕的心意!”
“皇上,你至此还未明白臣妾的意思么?”叶曼摇了摇头,眼中却掩饰不住失望。“莫非皇上以为,臣妾怪罪皇上,不过是因为争风吃醋吗?皇上未免太小看臣妾了!”
她站起身来,微微喘了口气,语气微微一顿。“自臣妾嫁给皇上的那一日起,臣妾便知道皇上有三宫六院。臣妾在宫中那么久,也从未干涉过皇上去临幸其他的嫔妃。皇上若要纳妃选秀,臣妾不但不反对,还乐意为皇上操持。但是皇上在此家国危难时机,却留恋江南风月场,和风尘女子来往,却是皇上的不对!莫非皇上还想纳一风尘女子为妃吗?”。
她的质问倒是叫李世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世将手里的茶盏放下,站起身来,与叶曼并肩而立。
他瞧着她冷若冰霜的脸,压低了声音:“朕自然知道,风尘女子终究是风尘女子,纳为妃嫔并不合适。只是朕喜欢她的风情和才华……”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却是越发地低了。“这次宫乱,叫朕明白了很多事。或许,朕,根本不适合做这个皇帝。若是做个普通人,朕便不会有那么多烦恼。爱妃,你知道吗?朕坐在那个皇位上,经常会感到脊背发冷。朕只要做个平凡人便好。是以朕不想离开此地。只要不离开此地,朕觉得,这样平平静静的生活也不错。谁爱当皇上,就让谁当去。”
“那皇上这么说,又将臣妾置于何地?”叶曼抬起头来,面色凌厉。“皇上以为,这个皇位想不坐便不坐吗?若果真是那么逍遥,那么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人挤破头想做皇上。而皇上你昔日,便只可将这皇位让给李佑便可。皇上自己去了北秦做质子也好,做平民百姓也好,都由得皇上。只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