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周绵绵来说,她是第一次见到李世的皇后。然而对叶曼来说,她却是第二次见到周绵绵。第一次是在苏州的怜香院,那时的周绵绵并没有眼前这个周左昭仪如此尊贵。此刻叶曼冷眼打量着她,见她一身名贵的紫罗轻纱,那轻纱上以金线绣着金丝蝴蝶,然而轻纱却根本无法将她那窈窕的身影遮蔽,以肉眼看过去,只觉玲珑凸显,暗香浮动。
她虽是进了宫,然而这打扮做派上,却仍是十足诱惑人,虽说这风情的确对男人颇有效果,然而在这种场合乍一看到,叶曼却是觉得颇为刺眼。
“你便是新进宫的左昭仪周绵绵?”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咸不淡。
“正是。”柔媚的声音懒懒地答着。那美人儿的神情甚不以为然,看着叶曼的目光颇有几分倨傲。“人人都说,皇后娘娘出身名门,臣妾本来对娘娘很是仰慕。然而今日一见,皇后娘娘未经通报,就闯入我长庆宫来。这便是正宫皇后娘娘的规矩做派吗?”。
“本宫素闻,周姑娘未进宫前,乃是江南第一名姬,然而闻名不如见面。周姑娘可是比传说中的更为美貌动人。”叶曼打量着她那素着的一张瓜子脸儿,她颇精打扮之道,全脸素如出水芙蓉,却又在唇上淡淡点了一点粉色的胭脂,叫人的目光不自觉被她那一点嘴唇吸引了去,再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然而她这话虽是为奉承,然而那“周姑娘”三字却是让周绵绵听得心中如同扎了一根刺般,脸色微微一沉。她却是并不会隐藏自己的不快,蓦地冷笑道:“本宫左昭仪之位,乃皇上亲封。皇后娘娘虽为后宫之首,但却也得以皇上马首是瞻。莫非今日在本宫宫中,皇后娘娘还想否认皇上给本宫册封的份位?”
“哦,原来是皇上亲封的左昭仪啊既然是皇上亲封,本宫哪里敢否认。只是本宫昔日曾去过苏州怜香院,在那里见过周姑娘一面。这周姑娘,毕竟是叫得习惯了。”叶曼只淡淡笑了笑,并不动声色。然而她如此轻描淡写地点出周绵绵的出身,却叫周绵绵更为恼羞成怒。
“你……”她甚为气恼地指着叶曼,然而叶曼却早已是款步跨进了仪云殿中。
“皇上呢?”她打量着仪云殿中的摆设。本以为周绵绵住入这长庆宫后,里面的布局想必已改变了许多。然而让她意外的是,这长庆宫内,无论是内外,都并无多大改变。甚至周绵绵这日常起居的场所仪云殿,也和她为左昭仪时所居住时基本上并无二样。
周绵绵方才一回合的郁气还未发泄出来,欲要说些什么,然而叶曼此刻却是一脸平静,仿佛方才什么话也没说一般,却叫她有气也无处撒,一时之间却是气闷得很。
听到叶曼的问话,她只是冷冷地笑了笑:“皇上已经歇息了。今日谁人都不见。你若要见皇上,提前一日告诉本宫,本宫若心情好了,自然会替你提前转告皇上。”
“是吗?大百日里,皇上还在睡觉?”叶曼眼波流转,却瞥见内殿之中的帐幕中,似是有几个人影憧憧。她向前迈了一步,周绵绵却站在她的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在本宫宫里,休得放肆”她柔婉娇美的脸蛋上,却挂着一丝与她气质颇为不符的冷笑,叫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刻薄和阴冷。她看着叶曼,美丽的眼眸中有几分狠辣,缓缓地凑过脸去,却是压低了声音冷冷道:“虽然你为皇后,但在皇上眼里,你不过是个过气的女人。今**初回宫,没见识过本宫的手段但本宫先警告你,别想着跟本宫做对。你斗不过本宫,不如早些认清楚现实,不要在本宫这里自取其辱”
说完这些话,她冷冷地转过脸去,却是厉声喝道:“来人”
“左昭仪娘娘”旁边的太监和宫女们忙是俯身下跪。
“送客”周绵绵指向宫门之外。
叶曼却是料想不到,一个外表看来如此柔媚娇俏的可人儿,竟然也有如此凌厉的一面。微微愣了愣,却是不由得微笑起来。看来事情的发展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有趣。
她目视着四周的宫女太监。自从宫乱之后,南唐后宫的诸多宫女太监都是她亲自选进来的,这些宫女太监们进宫里久的,多少也知道这位正宫娘娘的厉害,此刻虽是听了周绵绵的叱令,然而却没有一个敢于上前将皇后娘娘“送”出这里。
周绵绵却是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她虽是出身风尘,然而貌美妖娆,心高气傲,年少便博得了一番艳名。她自出道以来,身边的男人素来是将她捧在手心。至于女人,那些风尘里的姐妹,老鸨,也无一不是对她奉承有加,皆是顺着她的性子来。
她虽惯于讨好男人,然而在自己的脾性上,却是颇有些自己的个性。然而这却更叫更多的男人痴迷于她。她在宫外便养尊处优,颐指气使地惯了,如今进了宫,李世更是将她捧在掌心,叶曼未回宫之前,宫里的大小嫔妃都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至少明面上,众后宫妃嫔对她无一不是俯首帖耳,从未有人敢明面里跟她对抗。
她却从未想到,这位传说中已经失宠许久的皇后,竟然仍旧能够让自己的宫人如此惧怕。
“怎么?没有听到本宫的话吗?”。她加重了语气。
那些宫女太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终于有个太监鼓足了勇气上去,战战兢兢地向叶曼道:“皇后娘娘,不要为难奴才了,不如您……您便先去吧。若皇上有了空,自然会去看皇后……”
“住口”叶曼虽是知道太监是无辜的,但今日此情此景,她也知道,周绵绵之所以如此态度,不过是趁着她刚刚回宫之际,在奴才们面前给她这个正宫娘娘一个下马威。而这个下马威,却是她不能躲避的。若今日她服了软,从今以后在这南唐后宫,她便怕是再也没有任何威信可言。她抬起头看了看周绵绵,却仍是轻言细语:“若本宫今日非得看到皇上呢?”
“皇上?”周绵绵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禁不住笑出声来。“皇后娘娘想见皇上?可是皇上愿意见皇后娘娘吗?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吧?皇上早就对皇后娘娘你厌倦多时,时常只在我耳边说,皇后娘娘和镇关王不愧是一家人,只为了叶家的利益争权夺利,眼里从来不把他那个皇上放在眼里。如今镇关王已被软禁了,莫非皇后娘娘以为废后还会远吗?”。
“也许废后不太远。但至少现在这一刻,本宫还是皇后。”叶曼仍旧是微笑。她向周绵绵迈了一步,眼神中也流露出几分锐气来。“可本宫知道,即使本宫不是皇后,这皇后娘娘的位子,也轮不到周姑娘你。一个风尘女子,虽是皇上宠爱一时,然而左昭仪已是极致。再想往上,却是不可能了。本宫也奉劝周姑娘一句,不如早早看清楚自己的斤两,免得一味地想爬得更高。若是爬不上去,将来跌下来,粉身碎骨,在所难免……”
她说话时心平气和,倒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大懂事的妹妹。然而周绵绵听在耳里,却是心头一阵窒闷。风尘女子四个字,更是如巨石般砸在她的心头。“你……”她指着叶曼,想说些什么,然而叶曼已将话说至此,她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来人来人”她气得微微跺脚,向那些瑟缩在一旁可怜围观的宫女太监们喝道:“你们都愣住干什么。把这个女人给本宫赶出长庆宫去谁敢不动,本宫就打断他的腿”
她已是咬牙切齿下了如此命令,那些宫女太监们虽是惧怕叶曼,然而毕竟却是在长庆宫当差的,周绵绵这长庆宫的正主发了怒,他们也不敢再怠慢下去,其中便有两个太监大着胆子来拉叶曼。然而他们的手却还没触及叶曼,叶曼脚步动间,已是向周绵绵逼近了过去。
那去拉她的太监只觉手中一滑,一拉没拉住,不由吃了一惊,又想起传闻中这位皇后娘娘乃是武将之女,心中不由又有些犯怯,禁不住又后退了几步。
而这一刻,叶曼已是与周绵绵面对面而立,仍旧是不徐不疾的微笑。然而在周绵绵看来,这微笑已是有几分危险。
“皇上可在里面?”她便似闲话家常般地问。
“皇上不想见你。”周绵绵冷冰冰地强硬回道。
“本宫再问一句,皇上可否在里面?”叶曼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凝。
周绵绵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
“若是皇上不在里面,那么无疑,你假冒皇上在此的假象,必定有不良居心。若本宫查实,必定以后宫宫规论处。”她的笑容彻底凝住,眼神里的凌厉已是显露无疑。“你敢让本宫进去亲自一看吗?”。
“皇上在里面,可惜皇上除了我,不想见任何人。皇后若硬要闯进去,忤逆了皇上,那臣妾也没办法。”周绵绵针锋相对,却是寸步不让。
“既然如此,那本宫这便进去了”叶曼也不欲与她多说,跨步便要进去。
她与周绵绵在殿外纠缠如此之久,而殿内却没有丝毫的动静。这叫她不自觉地便起了疑心。与李世相处甚久,她也明白李世的秉性。若是伪装在周绵绵此处,他自己却出宫逍遥去了,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若果真是那样,却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叶曼如今因镇关王的事情心急如焚,却是要早些得知他的下落。
哪知周绵绵虽是外面娇柔,却并非是温良的女子。如今见她强横着要进来,她也不甘便这样被她得逞,只伸出手来,拉住了她的衣服。然而叶曼自幼习武,力气却比一般的女子要大。她这么一撕扯,并没有拉住叶曼,然而自己却被叶曼撞了个趔趄。
然而虽然她原本身娇力弱,被叶曼这么一撞,摇摇欲坠,身后两个宫女便顺势搀扶了过来,并无大事。然而就在那两个宫女即将搀扶到她,周绵绵却是脚下一滑,这一滑却也不知是意外,还是她故意,刚好错开两个宫女的手,整个人失了势,从腰部折过去,头部撞击在了宫殿的墙壁上。周绵绵“嗳哟”惊叫一声,用手一模,那撞到墙的后脑上,竟满是鲜血。
“皇后……皇后想害死我快来人啊,皇后想害死我……”看到了血,周绵绵一脸的惊恐,却似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般,和刚才骄横的形象判若两人。她一边后退,一边发着抖,便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般,楚楚可怜。此刻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了,怕是果真以为叶曼便是那只要残害兔子的饿狼一般。
叶曼看着她声嘶力竭的表演,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内殿里,除了素日里跟在皇上身边的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外,并无一人。李世果然不在。确认了这一点,她反而安定下来。然而接下来怎么办呢?虽是之前说要以宫规处置周绵绵,然而周绵绵如此一闹,倒是叫她没有办法再下手。
这个女人不简单。她自己撞伤了脑袋,不仅叶曼没有办法找借口惩处她,反而等李世回来,她带着这个伤口在李世面前楚楚可怜再做场戏。一个是盛宠的妃子,一个是失宠的皇后。毫无疑问李世绝地会相信周绵绵的话,到时候将所有的罪责都怪罪到叶曼的头上。那个时候,即便是叶曼有一百张嘴,也很难说得清楚。
然而有一点叶曼却是确定了。她知道,李世平日里不一定会找她。但出了这等事,李世定会受周绵绵的挑唆,上门向她兴师问罪。无论如何,因着这个原因,她反而定能够见到李世一面。虽是趁这个机会,提父亲的事情并不好,然而无论如何,对她来说,有这个机会,总比没有这个机会好。她必定得试一试,无论成功不成功。
她便在凤藻宫等候李世大驾。而李世也并没有让她失望。便在晚膳时分,李世果然变驾临凤藻宫。同行的,自然还有左昭仪周绵绵。只是此刻的周绵绵和白日里所见的那个周绵绵完全不一样。她一袭白衣,撞伤的后脑上已用布帛包扎好,整个人不施脂粉,双目含怨,几滴泪光闪闪,让那如漆的点墨眼眸越发是楚楚可怜。
她被贴身宫女从步辇里扶下来,便依偎在李世身边,寸步不离。及至看到叶曼,眼中那怨色却是更深,叶曼向李世行礼时,她也只在旁看着,并不依照理解向叶曼行尊卑之礼。而李世虽是瞧见,却也似是默许般,并无一言一语。
“皇后可回来了。”几月不见,李世显然身子骨又瘦得多了,而原本清俊年轻的脸上,却更是添了几分憔悴之色。叶曼心知他定是服食寒食散过多所致,心中颇有几分酸楚。想昔日初见李世时,那时街头相遇,她尚且不知他便是南唐这个昏君,对他的风貌还颇有几分赞许。而后虽是厌恶他的死缠烂打,然而在她心中,他却始终是那个一脸灿烂的顽劣少年。却哪里是眼下这个病秧子的样子?
然而,心中虽是隐隐作痛,关心的话却是说不出口。该说的,她早已就说了。而他,也早已厌弃了她的规劝。他一日一日,只嫌弃她管得太多。那么,她也便不再说了。
“是,我回来了。”千言万语只转为这么一句淡淡的话。她抬了抬眉眼,终是又忍不住添了一句。“许久不见,皇上,似乎又清减了……”
李世抬起头,凝神仔细地看她,听到这句话,却似是颇有些感触。一时怔了怔,他却是苦笑着道:“你不在时,朕做了许多噩梦。朕每夜每夜都睡不好觉……朕有时候想,到底为何会闹成这样?朕以前……朕以前睡在长庆宫,睡在曼儿你的身边,踏踏实实,每夜里都有好梦。可是,如今……如今的长庆宫……只有绵绵,却没有曼儿你了……”
他的温和让叶曼觉得意外,也让周绵绵觉得意外。而他的这句“曼儿”,更是让叶曼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莫非今日李世并非是为了周绵绵出头,来向她兴师问罪的?然而,若不是如此,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正在叶曼疑虑时,却听周绵绵捂着后脑,不经意间地申吟了一声。李世皱了皱眉头,回过头去。周绵绵满目的委屈,双眼泪光欲滴。“皇上只顾着谈旧情,却忘了绵绵的伤还痛得厉害。皇上口口声声关心爱护绵绵,原来也不过都是说说而已……”
说话间,她眼中泪珠滴落下来,却是叫心肠再硬的男人也禁不住心软了。李世忙是抚慰着她,道:“朕怎会忘记绵绵的伤呢?你放心,有朕在此,定会给绵绵讨回个公道。”
“公道?”叶曼忍不住扫了他们二人一眼。见李世将那小绵羊般的周绵绵搂在怀里,疼惜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便似是被一根针狠狠地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