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大脑一片空白,愣愣的看着透明的酒液流过粗糙的陶罐。
水晶露和桃花春,根本来不及展示它们的美,便和被踩实的泥土混在了一起。
她以她会很愤怒,会暴起,但是奇怪的是,她没有,几秒钟的思维停顿之后,脑海里想的是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再蒸馏出一份白酒来。
于是她动了动腿,带着想要做什么事情的神色转身下山,李永年拂去衣襟上的酒星,面无表情的紧随其后。
他们的脚步又轻又急,眼里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正午的阳光追逐着他们奇怪的影子,阴凉的山风吹动他们的束头巾,带着寒意的头带拍打着他们凝结的脸颊。
空气静了一静。
但也只是静了一静,主要是大家都觉得那陶罐里的酒不值什么,甚至没有往破碎的瓦片里仔细看一眼,有事的忙事,没事的继续看热闹,没两三秒种,视线和话题就又转到两位白衣公子身上了。守宫门的弟子们更是不在意,连两位谪仙般的公子都不在意,自顾自说话。
阿桃已经走出了几米,再往前的路边,是吕府扎的彩帐,丫环仆役们都往这边看着,有个丫环看着丰儿,一跺脚,急急的进帐去报告,就在这时,丰儿发出一声委屈又害怕的哭叫。
“阿桃……”她脸上带着惊吓过后的苍白,这一声轻叫之后,眼泪刷的流出,,顺着下颌成串的滴下,喃喃了两声不是故意的,突然拔步狂追。
她边跑边喊,眼见阿桃不理,声音更凄切了,紧跑两步拦在前面,两手紧紧抱在胸前,膝盖微弯,似跪不跪的,“阿桃,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这是什么酒,我赔你,做牛做马我也赔你!”
阿桃停住脚步,看着丰儿,没有任何表情,看到丰儿眼神开始闪烁,轻轻吐出两个字:“让开。”
丰儿好像听到什么可怕的话,很明显的打了一个激灵,高声哀求,“阿桃,求你不要告诉大小姐,我刚得到这份差事,我不想被赶出去,都是我不好,愧对大小姐,没有照应好姑娘,求求你饶过我吧。”
看到吓得直抖的小婢女,周围开始有同情的声音。
“那两个破罐子能装什么好酒,不过几两银子的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就是,也不知是吕府的哪门子亲戚,又不是正经主子,这样不依不饶的,不是打人家大小姐的脸嘛,真不识趣。”
丰儿暗笑,正想顺势下去跪倒求饶,却见阿桃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像是寒夜的闪电,或是离弦的箭,她这次是真的抖了一下,不自觉的缩到一边,可马上又后悔了,伸手去抓那衣袂,不料刚想有动作,就见一道刀锋般的目光扫过来,她一顿,有些错愕的叫了一声永年哥……,任那青绸的料子在指尖上滑过。
阿桃甩袖,大步前行,却又有人来凑热闹,大小姐和二小姐迎面走了来,步子稍微有些急。
她哼一声,想到一件事,也不急了,就站在原地等。丰儿咬咬牙,忽的扑上去,拽着阿桃的袍角不放手,趴在地上大声的哭叫。
阿桃侧头,看着地面上仰起的那张泪脸,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清越,笑得众人纷纷侧目,阳光洒在她仰起的小脸上,白花花一片灿烂。
丰儿怔忡,忘了哭叫。
一方绣了简单花样的丝帕,落在她的脸上。
阿桃弯下腰,温和的给她擦着眼泪,低低的,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喜欢看戏,不喜欢给人看戏,你不用费心了演了,很假,知道么。”
丰儿眨了眨眼,看了看阿桃,又看了看李永年,又看了看快到近前的两位小姐,想不准接下来该怎么表现了。
不远处的杜七郎,掏出扇子缓缓的摇着,眼里流露出兴味来。
桃公子对人没兴趣,却对瓦片里的残酒产生了兴趣,甚至移动脚步换着方向去看,看了两眼,竟走过去,弯腰捡起一个陶罐的底。
那边大小姐,没见到阿桃发火,有些失望,凑近了假意安慰:“在下面看到,急急的就过来了,真怕你生气,你身子骨弱,气伤身子就不好了,回去母亲肯定会说我。”转头看向丰儿,厉声道:“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竟然打碎了阿桃妹妹的一片孝心,你自去领板子!”
丰儿应声爬起,抹了一把眼泪,很倔强的大声说,“阿桃,你这是什么酒,我丰儿就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定给姑娘寻来。”
“是啊,阿桃妹妹,你这是什么酒,到底是我的人给打碎的,就由我来赔吧。”大小姐亲切的看着阿桃,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别扭的小孩子。
阿桃歪头看向丰儿,“你真的赔不起,所以不需赔。”
又冲着大小姐笑道:“元娘姐可以不用放在心上了。”
说着抱了抱拳,返身上山,后面跟着丰儿的不可置信的叫声:“你有什么酒,是我们大小姐赔不起的?”
阿桃不理,看着杜七郎,目光里带着一丝有所求的尴尬。
杜七郎淡淡一笑,率先开口,“我杜七最喜雪中送炭,再说还要承小兄弟照顾,多少你尽管开口。”
阿桃有些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刚才走得急,竟没想到没钱买酒了,如今对方这么干脆,还收利息,索性多借些,总好过以后向吕府开口,“五十两,可方便?”
杜七郎打趣道,“利钱可一文也不能少。”又道:“小兄弟可是着急回城,不如用我的马送你吧。”
阿桃表示山下有马车,接了管事递过来的钱袋子,不曾想又一个钱袋子递过来!
正愣神间,耳听得杜七郎大笑,“桃兄,怎么你也凑热闹?”
“五分利。”慢条斯理的声音。
阿桃看向桃公子,有幕篱挡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当是小多的原因,这两个人,说是要利钱,却连个时限都没有,明显是想帮她,笑了笑,也不不推辞,抱拳相谢。
赶过来的大小姐扑嗤一声,“哎呀,阿桃,你这学小公子还学上瘾了。”看向两位公子,有些无奈的笑道:“杜公子,桃公子,请你们见谅,我这四妹妹有些顽皮,不知道哪里弄了这身公子服,连府里都没说一声,竟然自己就寻了来。”
杜七郎笑着打招呼,桃公子连头都没有抬,只看着手里的破瓦片,大小姐顿了顿,有些尴尬,转头笑嗔阿桃:“你伯母知道,肯定担心死了,都说了银子的事别放在心上,你却总是这么外道,这银子快还给两位公子,不要胡闹了,有两位姐姐在呢,你说是不是,二妹?”
二小姐轻轻咳了一声,拿着丝帕按住嘴角,纱帘掀开了一条缝,山风又把那条缝隙拉大了,露出她称得上娇美的脸。可惜没有人看过来,大小姐给她拉了拉帏帽,怜惜的说:“这里风大,阿桃妹妹由我这个做大姐的照看就行了,你呀,就放下心待在帐子里好了。”
那个人,还是没看过来,二小姐垂下眼帘。
她想了想,移步上前拉住阿桃的手,“阿桃,听二姐姐的话,你……”没说完,又是几声轻咳,身子摇摆得像水中的禾苗,阿桃刚扶住她,就觉得软绵绵的重量压过来,还好身体比过去壮实了些,用力顶住,同时出声招唤大小姐。
大小姐伸胳膊扶住了,“你看看,让你二姐姐担心成这样,快把银子……”
就在这时,宫门里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由远及近,很快到了门边。
“哈哈,得闻故人信,真是心欢喜。”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走出,长髯根根雪白,垂到腰间,随风飘动,门口的那些弟子都恭敬的低头施礼。
“桃小子,你哪里遇见的嵇……”声音忽然停住了。
小仙翁站在那里,微微歪了头,眼睛也闭上了,鼻子微微翕动,也不知闻到了什么,脸微微转动,转到正对桃公子的方向,突然睁开眼,鼻翼大幅度抖动,一边嗅着一边凑近桃公子,探头弯腿,满脸垂涎,哪里还有一丝世外高人的风度。
“郑老,你这是……”杜七郎的目光在小仙翁和桃公子之前来回移动,最后,目光落在桃公子手上的破罐子上,然后眼睛发亮的看向阿桃。
阿桃却已经溜了。
这边小仙翁的鼻子已经贴在陶罐上,尖锐的碎片抵的下巴,他也不在意,弯腰拱背的伸头去闻,突然就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四周看看,一付暴怒的神色,“谁,是谁?”
守门的弟子吓了一跳,小仙翁脾气怪是怪,但极少发火,看了看那酒罐,指着不走远的阿桃道:“是他,是他!”
“那小娃,你给我回来!”小仙翁声如洪钟,眼里直冒火星,任谁都看出他老人家很生气,有几个腿快的,上前阻住了阿桃两人。
大小姐和二小姐互相看看,后退了一步,杜七郎扫了她们一眼,向小仙翁施礼,“郑老,阿桃也是一片孝心,并非有意冒犯。”他知道阿桃知药曲,身后还有个高手爷爷,小仙翁的样子,本以为是见到了美酒,没想到又暴怒了,就有些拿不准,隐隐有些担心。
“哼!”小仙翁甩袖。
桃公子突然笑了一声,手一松,破罐子就要落下。小仙翁急叫一声,探臂捞住,迫不急待的把里面的酒倒进嘴里,喝得意犹未尽,还用手指在罐里抹了抹,舌忝了舌忝指头。
山上的人全部呆了!
只有阿桃心中一喜,看了看李永年,两个人都笑了。
小仙翁很没形象的趴在地上,看到地上那些碎片都干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里面还有些浅液,拿起来舌忝干净,啧啧嘴,忽然跳起来,指着阿桃怒吼,“你这小娃子,你是谁家的,摔了我的酒,我永生不给你家人治病!”
“她姓吕。”桃公子慢条斯理的说,语调里带了丝趣味。
“好,老夫永不给姓吕的人治病,以后姓吕的,不用来了。”小仙翁大手一挥,看了手里的瓦片,放到鼻下又闻了闻,可惜的摇头,这才想起来问,“这是谁送来的酒,还有没有了?”
众人齐刷刷看向阿桃。
小仙翁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苦着脸大叫,“是你的酒哇,小娃子,你好不小心,怎的还把自己的酒打碎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还有没有,再有一杯,我就跟你下山,刚才的话收回!”
阿桃咯咯的笑了,低声和小仙翁说了一句什么,于是众人就看见,小仙翁急急的进了宫里,不一会儿,背着一个药箱出来,扯着阿桃的手,一路高歌,下山去了。
众人呆了一会儿,那些有公子跟来的人家,找各种由头往杜七郎和桃公子身边凑,有地位的上前说话,插不上话的在旁边听着;那些有小姐跟来的,就和吕家小姐套交情;没有主子来的,就由管事出面,往吕家的仆役手里塞银子。
都一个目的,无非是打听阿桃是什么人。
大小姐只觉心口堵得慌,借口二小姐的身子弱,急急的下山了。
杜七郎摇着扇子,游刃有余的应付那些贵公子,等上了马,行到无人处,长笑不已,乘兴吟起阿桃那首桃花诗来,从“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唱到“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最后在“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一句上反复吟咏。
痴了一会儿,又叹了一会,看了看没有什么反应的桃公子,有些认真,有些试探的说:“这样的妙人,怎么能不雪中送炭,寒窖加瓦,小多既已给了她,不如就早些护在羽翼之下吧……”